一九五二年,岁次壬辰。那年的龙据说是极背的一条:命主劳碌、分离、忧患不绝,凡事播十分种收三分禾。故,那年降世的龙子龙孙一生的主运——套句陈凯歌惯用的词儿——铁定是够悲壮的。这是吴念真给陈凯歌回忆录写得推荐序中的一段。我一直以为,现如今适合拍《赵氏孤儿》的中国导演非陈凯歌莫属。就冲这悲壮劲儿,以及他的文化功力——好歹人家是北京四中出身,还娶过文化人儿呢。万万想不到陈凯歌只借了《赵氏孤儿》的壳,自己编了个故事。这个故事表面上看起来与《赵氏孤儿》挺像,实际上却并不是那么回事。这从英文名Sacrifice,海报宣传语“最不可思议的复仇,不是杀人,是杀心”大致也能看个端倪。就不提史记了,里面程婴和公孙杵臼直接找了个别人家的孩子来当替代品,十足猥琐。对于一部悲剧而言,这简直像是将勃起的性器泡在冰水里,泄气又伤人。陈凯歌的《赵氏孤儿》与纪君祥元杂剧相比有几个改动,扭转整部剧的气韵是最大败笔。首先,电影里省略了鉏麑,对灵辄的笔墨仅限于扛马车。鉏麑是屠岸贾派去暗杀赵盾的杀手,潜伏在树上看到赵盾在家焚香祷告,全都关乎国家社稷利民苍生,唯独没有家人和自己。鉏麑感动了,就自己撞槐树死了。顺便说说,赵盾在晋国的职务也是总理。灵辄是个每顿要吃一斗米的壮汉。没好命能生在高老庄,被主人嫌弃,就张着嘴躺在桑树下。赵盾正好经过,好奇,灵辄解释说:饿了,想吃点桑椹,但是自己上树摘那就是偷,只好张着嘴等桑椹掉进嘴里。赵盾于是请他大吃了一顿,灵辄吃完一抹嘴就走,没说一声谢谢。等到赵盾被屠岸贾追杀,坐上只剩两匹马、一个轮子的马车时,灵辄出现了。把马车架在自己身上,策马狂奔,“皮尽见肉,肉尽见筋,筋尽见骨,骨尽见髓。”大仲马曾经说,历史是什么,历史是我挂小说的钉子。我斗胆多问一句,钉子钉在墙上,墙是什么?无数诸如鉏麑、灵辄这些看似庞杂的线索,只能作为逸闻出现的小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和信奉的东西构成了这堵墙。所以才挂得住历史,同时挂住大仲马的小说。对他们的轻视和舍弃,使得巨人之所以成为巨人、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的土壤消失了。至此,陈凯歌亮出了自己的想法:告别传奇,将《赵氏孤儿》软着陆为人性故事。但是,“让自己儿子死,换别人儿子活”,这对于生活在传说之外的现代人是在太过匪夷所思,也成为陈凯歌要解决的最大难题。在电影里,这一难题被改造为“给错了”:程婴妻子将赵氏孤儿交出去,意味着剩在手中的婴儿必然成为多余的那个人,必死无疑。为了救自己孩子,所以要救回赵氏孤儿,阴差阳错弄死了自己孩子,并且搭上老婆。于是,程婴要报仇,要用复仇在屠岸贾面前重新找回尊严。照这个思路拍下去,不论是讨论复仇和暴力对于人之异化,或者个体被工具化的纠结那也算有料。万万想不到,陈凯歌将剩下的一个半小时整成了肥皂剧。总的来说,陈凯歌对于《赵氏孤儿》故事的改造,是用一种先进的,更符合现代人想法的价值观取代了陈旧的、如今看起来愚昧的旧价值观的过程。遗憾的是,在纪君祥那里,在“忠义”价值观指引下,剧中出现的人物都是具体的,符合逻辑的;在陈凯歌这里,剧中人物失去了支撑,沦为导演手中的玩偶。对于程婴“弃子保孤”原始动机的改写,看似更为符合人性,却将赵氏孤儿的故事从整个历史传奇中撕裂开,也直接导致后续事件不合逻辑。在纪君祥笔下,屠岸贾要收集全城所有新生婴儿处死,程婴之子本来难逃一死;程婴举报公孙杵臼有功,帮助屠岸贾“除掉”赵氏孤儿,才顺理成章成为门客。在电影里,原点已然不同,却仍然照搬旧情节必然消化不良。陈凯歌本来有机会借《赵氏孤儿》完全收复沦陷的荣誉,可惜他自信满满,踢开编剧,将一个激烈慷慨大悲剧软化弱化。《赵氏孤儿》成了陈氏瓜子儿,没有艾未未陶瓷瓜子的嘎嘣脆,只闪烁唾沫星子的光芒。陈凯歌幼时家中有个保姆,沈奶奶,满族人。早上梳头用牙刷沾了头油刷在头发上,亮亮的,桂花味,体面而自尊。1961年,沈奶奶偷吃陈凯歌兄妹的食物,陈凯歌想出的唯一理由是:饥饿让她恐惧。恐惧比爱更有力量,陈凯歌说。其实这话不是那么对,对口诛笔伐的恐惧根本不如对自己的爱更有力量。
凯歌导演太爱自己了。
这么着也挺好。《赵氏孤儿》里的晋景公怎么死的吗?他吃饱了撑的找人算命,人家说他活不到吃新麦。等到新麦放在桌上,晋景公没顾得上吃一口,就得瑟地把算命的找来杀了。不料突然肚痛去上厕所,掉进茅坑淹死了。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