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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季南略·正文

  宣和七年冬,金人败盟,分兵两道入寇。其一以戎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郭药师叛,燕山诸郡皆陷,遂犯河北。其一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李师本叛,忻、代失守,遂围太原。边报猝至,朝廷震惧,不复议战守,惟日谋避狄之计。然其事尚秘,外廷未闻也。

  至十二月中旬,闻贼马逼近,始遣李邺借给事中奉使讲和,降诏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宰执日聚都堂,茫然无策,惟遣家属散之四方,易置东南守臣,具舟楫运宝货,为东下计。于是避狄之谋,外廷始闻。余时为太常寺少卿,素与给事中吴敏厚善。夜过其家,谓敏曰:“事急矣,建牧之议,岂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东宫恭俭之德,闻于天下,以守宗社,是也。而建以为牧,非也。巨盗猖獗如此,宗社不守,中原且无人种,自非传以位号,使招来天下豪杰,与之共守,何以克济公从官,以献纳论思为职,曷不以非时请对,为上极言之使言不合意,不过一死,死有轻于鸿毛者,此其时也。”敏曰:“监国,可乎”余曰:“不可。唐肃宗灵武之事,当时不建位号不足以复邦家,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上聪明仁慈,倘感公言,万一能行此,金人且将悔祸退师,宗社底宁,岂徒都城之人获安,天下之人皆将受赐,非发勇猛广大慈悲之心,忘身殉国者,孰能任此”敏翌日求对,具道所以。且曰:“陛下能用臣言,则宗社灵长,圣寿无疆。”上曰:“何以言之”敏曰:“神霄万寿宫所谓长生大帝君者,陛下是也。必有青华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见于此。”上感悟,叹息。因言:“李纲之论,盖与臣同。”有旨召余赴都堂禀议,讫,随宰执至文字库,只候引对,实二十三日也。其日,余怀所论著札子,待对文字库。上御玉华阁,先召宰执吴敏等对,至日晡时,内禅之议已决。催吴敏与门下侍郎草传位诏,百官班乘拱殿下,宣示诏旨,余不复得对。是夕,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皇太子俯伏感涕,力辞,因得疾。召东宫官耿南仲视医药,至夜半方苏。翌日,又固辞,不从。乃即大位,御乘拱殿见宰执、百官。时日有五色,挟珥赤黄色,有重日相摩荡久之。乃尊道君皇帝曰太上皇帝,居龙德宫,道君太上皇后居撷景园。以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吴敏副之,皆奉道君太上皇帝旨也。大赦天下,翰林学士王孝迪实草赦书,而不著上自东宫传位之意,致四方疑。士论非之。诏有司讨论所以崇奉道君太上皇帝者,余时犹在太常,条具以闻。诏遣节度使梁方平将骑七千守濬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河津,探报虏骑渐逼故也。二十八日,有旨召对延和殿。上迎谓曰:“卿顷论水章疏,朕在东宫见之,至今犹能诵。忆尝为赋诗,有秋来一凤向南飞之句。”余叙谢讫,因奏曰:“陛下养德东宫,十有余年,恭俭日闻,海内属望。道君太上皇帝观天意、顺人心,为宗社计,传位陛下。授受之际,灿然明白,下视有唐为不足道也。愿致天下之养,极所以崇奉者,以昭圣孝。今金寇先声虽若可畏,然闻有内禅之举,势必销缩请和,厚有所邀求于朝廷。臣窃料之,大概有五:欲称尊号,一也;欲得归朝人,二也;欲增岁币,三也;欲求犒师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欲称尊号,如契丹故事,当法以大事小之义,不足惜。欲得归朝人,当尽以与之,以昭示大信,不足惜。欲增岁币,当告以旧约,以燕山云中归中国,故岁币增于大辽者两倍,今既背约自取之,则岁币当减,国家敦示和好,不校货财,姑如原数可也。欲求犒师之物,当量力以与。至于疆土,则祖宗之地,子孙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愿陛下留神于此数者,执之之坚,无为浮议所摇,可无后艰。”并陈所以御敌固守之策。上皆嘉纳。翌日,有旨除兵部侍郎,日下供职。

  靖康元年正月一日,上御明堂,受文武朝贺,退诣龙德宫,朝贺道君太上皇帝。百官班于门外,宰执进见。

  三日,有旨以吴敏为行营副使,以余为参谋官,团结军马于殿前。又以蔡攸为恭谢行宫使,宇文粹中副之,以治道君太上皇帝东幸之具。盖斡离不之兵距,濬州不守,梁方平战衄,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贼遂渡河,是日闻报故也。夜漏二鼓,道君太上皇帝出通津门东下,道君太上皇后及皇子、帝姬等相续以行,侍从、百官往往潜遁。是时,从官以边事求见者,皆非时赐对。

  四日,余待对,班于延和殿下。闻宰执奏事,议欲奉銮舆出狩襄邓间。余穷思之,以为不可。适遇知东阖门事朱孝庄于殿廷间,语之曰:“有急事,欲与宰执廷辨,公能奏取旨乎”孝庄曰:“宰执奏事未退,而从官求对,前此无例。”余曰:“此何时而用例耶!”孝庄许诺,即具奏得旨引对。余拜讫升殿,立于执政之末。自启奏曰:“闻诸道路,宰执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太上皇帝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上默然。太宰白时中曰:“都城岂可以守。”余曰:“天下城池,岂复有如都城者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欲何之若能激励将士,慰安民心,与之固守,岂有不可守之理。”语未既,有内侍领京城所陈良弼自内殿出,奏曰:“京城楼橹,创修百未及一二。又城东樊家冈一带,濠河浅狭,决难保守。愿陛下详议之。”上顾余曰:“卿可同蔡楙、良弼往视,朕于此俟卿。”余既被旨,同楙、良弼亟诣新城东壁,遍观城濠。回奏延和殿,车驾犹未兴也。上顾问:“如何”楙对以为不可守。余曰:“城坚且高,楼橹诚未备,然不必楼橹亦可守。濠河惟樊家冈一带以禁地不许开凿,诚为浅狭,然以精兵强弩占据,可以无虞。”上顾宰执曰:“策将安出”宰执皆默然。余进曰:“今日之计,莫若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固结民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上曰:“谁可将者”余曰:“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盖将用之于有事之日。今白时中、李邦彦等,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控驭将士,以抗敌锋,乃其职也。”时中怒甚,厉声曰:“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余曰:“陛下不以臣为庸懦,倘使治兵,愿以死报。第人微官卑,恐不足以镇服士卒。”上顾宰执曰:“执政有何阙”赵野对曰:“尚书右丞阙。”时宇文粹中随道君东幸故也。上曰:“李纲除右丞。”面赐袍带并笏。余致谢,且叙以时方艰难不敢辞之意。车驾兴,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门外庑,再召对于福宁殿,去留之计未决故也。宰执犹以去计劝上。有旨命余留守、李棁副之。余为上力陈所以不可去者,且言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社、朝廷碎于贼手,屡年然后仅能复之,范祖禹谓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必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何补于事宗社、朝廷且将为邱墟,愿陛下审思之。上意颇回。而内侍王孝竭从傍奏曰:“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上色变,降御榻。泣曰:“卿等毋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都城,决不可留此。”余泣拜,俯伏上前, 以死邀之。会燕、越二王至,亦以固守为然,上意稍定。即取纸御书“可回”二字,用宝,俾中使追还中宫、国公。因顾余曰:“卿留朕,治兵御寇专以委卿,不令稍有疏虞。”余惶恐,再拜受命。与李棁同出治事。是夕,宿于尚书省,而宰执宿于内东门司。中宫、国公之行已远,是夕未还。中夜,上遣中使,令宰执供军令状。诘旦,决行。

  五日,余自尚书省趋朝,道路纷纷,复传有南狩之事,太庙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矣。至祥曦殿,则禁卫皆已擐甲,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袱被皆将升车矣。余惶遽无策,因厉声谓禁卫曰:“尔等愿以死守宗社乎愿扈从以巡幸乎”禁卫皆呼曰:“原以死守宗社!不居此,将安之”余因拉殿帅王宗楚等入见,曰:“陛下昨己许臣留,今复戒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己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陛下孰与为卫。且虏骑己逼,彼知乘舆之去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上感悟,始命辍行。余谓宰执曰:“上意已定,敢有异议者,斩!”因出祥曦殿,传旨宣示,禁卫皆拜伏呼万岁,其声震地。复入劝上御楼以见将士,上可之。驾登宣德门,宰执、百官、将士班楼前起居,上临阑干久之,复降步辇,劳问将士。余与吴敏撰数十语,叙金人犯顺、欲危宗社,决策固守、各令勉励之意,俾阁门官宣读。每读一句,将士声诺。须臾,六军皆感泣流涕。于是固守之议始决。是日,以余为亲征行营使,马军太尉曹曚副之。白时中罢相,以李邦彦为太宰,张邦昌为少宰,吴敏知枢密院事,赵野为门下侍郎。王孝迪,邦彦之姻家,故荐之。耿南仲出城已累日,上遣使追还之,以东宫官,故有是命。亲征行营使,置司于大晟府,辟参谋官,书写机宜;句当公事,管句当文字,准备差遣;统制,统领将领,准备差使等。择文武官处之,吏房、户房、兵房、工房选三省人吏处之。上赐银、绢、钱各一百万贯匹两,文臣自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将校官告、宣帖三千余道,一切许以便宜从事。自车驾御楼之后,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用正兵二千余人,而保甲、居民、厢军之属不与焉。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坐、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凡防守之具,无不备。四壁各有从官、宗室、武臣为提举官,诸门皆有中贵人、大小使臣。又团结马步军四万人,为前、后、左、右、中军。八千人有统制,统领将领、兵步、队将等,日肄习之。以前军居东水门外,护延丰仓,仓有粟、豆四十万石。其后,勤王之师集城外者,赖之以济。以后军居东门外,占樊家冈,使贼骑不敢近。而左、右、中军居城中,以备缓急。

  自五日至八日,治防守之具粗毕,而贼马已抵城下,寨于牟驼冈。牟驼冈者,京城外西北隅地也。冈势隐辚如沙碛,然三面据水,前枕雾泽陂,即孳生马监之所,刍豆山积。异时郭药师来朝,道君命打球于其间,故知可以为寨地。金人兵至,径趋其所,实药师导之。人谓药师忠于国家,与金人战偶不利而从之,吾弗信也。是夕,金人攻西水门,以大船数十只顺汴流相继而下。余临城捍御,募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城下。大船至,即以长钩摘就岸,投石碎之。又于中流安排扠木,及运蔡京家山石叠门道间,就水中斩获百余人。自初夜防守达旦,始保无虞。入对乘拱殿。方奏事间,传报贼攻酸枣门、封邱门一带甚急,上命余往督将士捍御。余虑城上士卒不足用,即告上,乞禁卫班直善射手千人以从,上遣御药卢端同行,传旨如所乞。自禁中如新城酸枣门,几二十里。行夹道委巷中,惟恐贼之已登城也。抵门,贼方渡濠,以云梯攻城。余命班直乘城射之,皆应弦而倒。余时坐酸枣门下,有自门上掷人头下者, 至六七不已。询之,云:斩获奸细。俾认,即皆汉人首级也。盖扰攘中兵卒妄行杀戮,捕获数人,即斩以徇。因使号令:如获奸细,捕人亲执出头,验实推赏,辄杀者斩!自是乃止。余与官属数人,登城督战,激励将士,人皆贾勇,近者以床子弩、座炮及之。而金贼有乘筏渡濠而溺者,有登梯而坠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众。又募壮士数百人,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获首十余级,皆耳有金环。

  是日,贼攻陈桥、封邱、卫州等门,而酸枣门尤急。虏箭集于城上如猬毛,士卒亦有中伤者,皆厚赏之。上遣中使劳问,降御笔褒谕,给内库酒、银碗、彩绢等以颁,将士人皆欢呼。自卯至未申间,杀贼数千。贼知守城有备,不可以攻,乃退师。因遣使随李邺请和,抵城下已昏黑矣,坚欲入城。余传令:敢辄开门者斩!竟候乃入,实初十日也。上御崇政殿,宰执起居讫,升殿奏事。引使入对,出斡离不书进呈,道所以举师中国之意。闻上内禅,愿复讲和,乞遣大臣赴军前,议所以和者。上顾宰执,未有对者。余因请行,上不许,曰:“卿方治兵,不可。”命李棁奉使,郑望之、高世则副之。余留身问所以不遣之旨,上曰:“卿性刚,不可以往。”余对曰:“今虏势方锐,吾大兵未集,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祸患末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惧李棁柔懦,恐误国事也。”因为上反覆具道所以不可割地,及过许金帛之意。以谓金狄之性贪婪无厌,又有燕人狡狯,以为之谋,必且张大声势,过有邀求,以窥中国。如朝廷不为之动,措置合宜,彼当戢敛而退;如朝廷震惧,所求一切与之,彼知中国无人,益肆觊觎,忧未已也。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愿陛下审定之。上颇以为然。余退,巡历城中,因乞宰执分提举四壁,上命蔡楙分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而李棁是日至金人军中,果辱命。斡离不者,南向坐。棁、望之等,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斡离不遣燕人王汭,传道语言,谓都城破在顷刻,所以敛兵不攻者,徒以上故,存赵氏宗庙,恩莫大焉。今议和,须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以万计。尊其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又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出事目一纸,付棁等达朝廷。棁唯唯,不能措一词。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妇人女子尔。”自是有轻朝廷心。

  十一日,棁至自金人军前,宰执同对于崇政殿,进呈金人所须事目,且道其语。宰执震恐,欲如其数,悉许之。余引前议力争,以谓尊称及归朝官如其所欲,固无害。犒师金币,所索太多,虽竭天下不足以充其数,况都城乎当量与之。太原、河间、中山,国家屏蔽,号为三镇,其实十余郡地,塘泺险阻皆在焉。割之,何以立国又保塞,翼、顺、僖三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与人。至于遣质,即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为今日计,莫若择使,与之往返熟议,道所以可不可者。金币之数,令有司会计所有,陆续具报。宿留数日,大兵四集,彼以孤军入重地,势不能久留,虽所得不满意,必求速归。然后与之盟,以重兵卫出之,彼且不敢轻视中国,其和可久也。宰执皆不以为然。方谓都城破在旦夕,肝脑且涂地,尚何三镇之有而金币之数,又不足较也。上为群议所惑,默然无所主。凡争逾两时,无一人助余言者。余自度力不能胜众说,因再拜求去,曰:“陛下擢臣,自庶僚不数日与大政,臣亦受之而不辞者,徒以议论或有补万分之一。今与宰执异议,不能有所补,愿还庶僚以安愚分。”慰谕曰:“不须如此,卿第出治兵,益固城守,恐金人款我,此徐议可也。”余被旨,不得不出,复前进曰:“金人所须,宰执欲一切许之,不过欲脱一时之祸,不知他日付之何人,能为陛下了此。愿更审处,后悔恐无所及。”因出,至城北壁复回,尚冀可以力争。而誓书已行矣,所求悉皆与之。今上皇帝,方在康邸,俾同少宰张邦昌,为质于金人军中,己无可奈何。则为留三镇诏书,戒书吏以辄发者斩!庶几俟四方勤王之师集,以为后图。而宰执裒聚金银,自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皆竭取之,复索之于臣庶之家,金仅及三十万两,银仅及八百万两。翌日,对于福宁殿。宰执以金银之数少,惶恐再拜谢罪。余独不谢。于是,孝迪建议,欲尽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以犒大金军所遗,多揭长榜于通衢,立限俾悉输之官。限满不输者,斩之。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诸色人告,以半赏之。都城大扰。限既满,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而民间藏蓄为之一空。余因对于福宁殿,奏上曰:“搜括金银限满,民力已竭,复许告讦,恐生内变。外有大敌,而民心内变,不可不虑。”上曰:“卿可往收榜,毋得告讦。”余因巡城过榜所,令传圣旨收榜,归行营司,移牒孝迪照会。人情乃安。

  自十五日,四方勤王之师,渐有至者数万人。乃于四壁置统制之官招集之,给刍粮,授器械,踏寨地,团队伍,皆行营主之。昼夜竭力,无少休息。

  至十七八日间,统制官马忠以京西募兵至,遇金人于郑州南门外,乘势击之,杀获甚众。于是金人始惧,游骑不敢旁出,而自京师城以南,民始获奠居矣。

  二十日,静难军节度使种师道、承宣使姚平仲以泾原、秦凤路兵至。余奏上曰:“勤王之师,集者渐众。兵家忌分,节制归一,乃克有济。愿令师道、平仲等,听臣节制。”上降御笔曰:“师道老而知兵,职位已高,与卿同官,替曹曚可也。”盖上意欲以师道为亲征行营副使。余窃叹上裁处之当,而宰执间有密建白以为不可者,上入其言。于是别置宣抚司,以师道签书枢密院事,充河北、河东、京畿宣抚使,以平仲为宣抚司都统制,应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师,并隶宣抚司。又拨前、后军之在城外者属之。而行营司所统者,独左、右、中军而已。上屡申饬两司,不得侵紊。节制既分,不相统一。宣抚所欲行者,托以机密不复关报。余窃忧之。自金人议和,誓书既行之后,朝廷日运金帛之属输其军中,名果、珍膳、御酝之饷,冠盖络绎相望。上又出御府珠玉、玩好、宝带、鞍勒以遗之,品数甚众,其价不可胜计。余每争,以谓此不足以为德,适所以启戎心。虽上恭俭,视珠玉如粪土,然戎之生心,何厌之有。众方称美上德,不以余言为然。金人益肆,须索无所忌惮,至求妓乐、珍禽、驯象之类,靡不从之。及勤王之师既集,西兵将帅日至,上意方壮。又闻金人掳掠城北,屠戮如故,而城外后妃、王子、帝姬坟墓攒殡发掘殆尽,始赫然有用兵之意。

  余赞上曰:“《易》于谦之上六,称利用行师,征邑国。师之上六,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盖谦之极,非利用行师,不足以济功;师之成,非戒用小人,不足以保治。今陛下之于金人,屈已讲好,其谦极矣。而金人贪婪无厌,凶悖愈甚,其势非用师不可。然功成之后,愿陛下以用小人为戒而已,使金人有所惩创,不敢有窥中国之心,当数十年无夷狄之祸。不然,一日纵敌,数世之忧患未艾也。”

  二十七日,余与李邦彦、吴敏、种师道、姚平仲、折彦质同对于福宁殿,议所以用兵者。余奏上曰:“金人之兵,张大其势,然探得其实,不过六万人,又大半皆契丹、渤海杂种,其精兵不过三万人。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余万,固已数倍之矣。彼以孤军入重地,正犹虎豹自投于槛阱中,当以计取之,不可以角一旦之力。为今之计,莫若扼河津,绝粮道,禁抄掠,分兵以复畿北诸邑,俟彼游骑出则击之,以重兵临贼营,坚壁勿战,如周亚夫所以困七国者。俟其刍粮乏,人马疲,然后以将帅檄其誓书,复三镇,纵其归,半渡而后击之,此必胜之计也。”上意深以为然,众议亦允。期即分遣兵,以二月六日举事,盖阴阳家言是日利行师,而姚平仲之师亦将至故也。

  约已定,而姚平仲者,古之子,屡立战功,在道君朝为童贯所抑,未尝朝见。至是,上以骁勇,屡召见内殿,赐予甚厚,许以功成有茅土、节铖之赏。平仲武人,志得气满、勇而寡谋,谓大功可自有之。先期于二月一夜,亲率步骑万人以劫金人之寨,欲生擒所谓斡离不者,取今上皇帝以归。种师道宿城中,弗知也。余时以疾给假,卧行营司。

  夜半,上遣中使降亲笔曰:“平仲已举事,决成大功,卿可将行营司兵出封邱,为之应。”余具札子,辞以疾,且非素约,兵不预备。斯须之间,中使三至,责以军令,不得已力疾会左、右、中军将士。诘旦出封邱门,勒兵班荆馆、天驷监,分使诸将解范琼、王师古等围。虏骑出没,鏖战于幕天坡,所获甚众。复犯中军,余视率将士,以神臂弓射却之。

  是夜,宿于城外。而平仲者,前一夕劫寨为虏所觉,杀伤相当,所折不过千余人,既不得所欲,恐以违节制为种师道所诛,即遁去。而宰执、台谏哄然,谓西兵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兵,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上震恐,有诏不得进兵。而斡离不遣使,以谓特将帅所为,不出上意,请再和。宰相李邦彦于上前语使人曰:“用兵乃大臣李纲与姚平仲结构,非朝廷意。”佥议欲缚余以与之,而使人反以为不可。遂罢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以蔡楙代之。因废行营使司。上以守御使总兵事,而种师道亦罢宣抚使。余是时得止兵诏,知事且变,即振旅以入城,诣崇政殿求对。既至殿门,闻罢命,乃不果退,浴室院待罪,时初三日也。

  蔡楙会计行营司所失,才百余人,而西兵及勤王之师折伤千余人,外并如故,乃知朝廷前所闻之非。

  是夕,上降亲笔慰劳,锡赍白金、缗钱五百贯两,且令吴敏宣谕且将复用之意。余感泣谢恩,归田庐。而有初五日士民伏阙之事。初,太学生陈东与书生千余人,是日诣阙上书,明余及师道之无罪,不当罢。军民闻之,不期而集者数千万人,填塞驰道、街巷,呼声震地,舁登闻鼓于东华门,击破之。上遣吴敏、耿南仲慰谕诸生,俾之退。为军民所拥,不得行,必欲见余及师道乃去。不得报,则杀伤内侍二十余人;又诟詈宰执李邦彦、蔡楙、王孝迪、赵野等,欲殴击之,皆散走,藏匿。于是,上遣中使召余及师道入对。

  余闻命,惶恐固辞,不敢行。而宣召者络绎而至,中使迫促,不得已上马出浴室院,由东门街抵驰道,趋东华门。军民壅积,几不可进,宣召中使朱拱之复为众所杀,盖怒其传旨之缓也。入见上于福宁殿阁子中,余泣拜请死,上亦泣。有旨复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余固辞,上不允,俾出东华门至右掖门一带,安抚军民。余禀上旨宣谕,乃稍散去。再对于福宁殿,上命余复节制勤王之师,先放遣兵民,盖不复有用兵意也。先是,所留三镇诏书,余既罢,乃遣宇文虚中赍诣金人,军中复差臧禹、秦桧为割地。

  是夕,宿于咸丰门,以金人进兵门外,治攻具故。先是,蔡楙号令将士,金人近城不得辄施放,有引炮及发床子弩者,皆杖之,将士愤怒。余既登城,令施放,有引炮自便,能中贼者,厚赏。夜,发霹雳炮以击,贼军皆惊呼。

  翌日,薄城,射却之,乃退。有告梁方平欲为贼内应者,余召至帐中,执之以付御史台推治。凡内侍之守城者,皆罢。京师浮浪不逞之徒,乘民杀伤内侍,扰攘中劫掠内侍十余家,取其金帛,而以所藏器甲、弓剑赴官司纳,自以为功,凡千余人。都城惧再有变,余命悉集守御使司,以次纳讫,推其倡者,将赏之。自言其姓名凡二十余人,审问得实,悉皆斩之,余者逐去。是日,并斩杀伤部将、队将者,亦二十余人,然后民情安戢,奸宄不作。

  初,贼马既抵城下,余昼夜巡视,有盗衲袄一领者,有强取妇人绢一匹者,有妄以平民为奸细而斫伤者,皆即斩以徇。故外有强敌月余,日间虽窃盗无有也。都城素多火,亦无作者。至是,乃始纷扰,数日弹压,然后定。

  金人请以越王代康王为质。上以越王叔父,不可遣,乃遣肃王及驸马都尉贾成以行。

  康王得归,上喜,赐予良厚。康王素有胆气、膂力,善射,居金人军中几月,姚平仲劫寨之夕,恬然无所惊怖。及归,国人皆喜,争出观之。金人自平仲劫寨及封邱门接战之后,颇有惧意,既得三镇之诏及肃王为质,即不俟金币足数,遣使告辞。上赐燕于军中。

  初十日,遂退师。

  十二日,肆赦天下。

  十三日,宰执对延和殿。

  余奏上曰:澶渊之役,虽与大辽盟约而退,犹遣重兵护送之,盖恐其无所忌惮,肆行掳掠故也。金人退师,今三日矣,初谓其以船筏渡河,探闻乃系桥济师,一日而毕。盍遣大兵用澶渊故事,护送之。宰执皆以为太早,余固请之,上以余言为然,可其请。是日,分遣将士,以兵十余万数道并进,且戒诸将:度便利可击,即击之,金人厚载而归,辎重既众,驱虏妇女不可胜计,气骄甚,击之决有可胜之理。将士踊跃以行。

  十四日,以吴敏为少宰,余知枢密院事,徐处仁中书侍郎,耿南仲左丞,李棁右丞。初,李邦彦、蔡楙、王孝迪、赵野既为国人所斥逐,皆藏匿不敢复出,上章乞罢,上初未许。至是,邦彦罢相,除观文殿学士、中太一宫使;楙罢右丞,除资政殿学士、提举亳州明道宫,故有是命。

  十五日,签书枢密院事唐恪供职。初,恪以延康殿学士知杭州,李邦彦荐用之,至是始到阙也。

  十七日,泽州奏:大金国相粘罕兵次高平县。初,粘罕既破忻、代,观察使折可求以麟府兵、承宣使刘光世以鄜延兵援河东,皆为所败。遂围太原。顷之月余,不能下。而平阳府义军叛。义军者,童贯、张孝纯所招云中人也,分布河东诸郡,平日养赡,蓄积为之一空。及金人入寇,孝纯以义军五万人守石岭关。既叛以从金人矣。至是,诸郡往往杀戮,或逐出之,而平阳府者破城叛去,攻陷威胜军。遂引金人入南北关,陷隆德府,遂次高平。

  朝廷震惧,恐其复渡河而南。宰执咎余尽遣城下兵以追斡离不之师,将无以支吾。余曰:斡离不之师既退,自当遣大兵护送,初不虞粘罕之来也。粘罕之师虽来,闻既和,亦当自退,必无复渡河之理。又太行琅车之险,已遣统制官郝怀将兵三万屯河阳,控扼险道,决无他虑。而执政中有密启上者。于是,御前以金字牌悉追还诸将之兵。诸将之兵及斡离不之师于邢赵间,相去二十余里,金人闻大兵且至,莫测多寡,惧甚,其行甚速。而诸将得诏,即还。余闻,之上前力争,得旨复遣,而诸将之还已五程矣。虽复再遣,犹与金人相及于滹沲河,然将士知朝廷之论二三,悉解体,不复有邀击之意,第遥护之而已。于是,金人复旁出抄掠,及深、祁、恩、冀间,其去殊缓。而粘罕之兵闻已和,果退,如余言。乃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驻滑州。而以姚古为制置使,总兵以援太原。以种师中为制置副使,总兵以援中山、河间诸郡。时朝廷佥议以三镇为果不可割,有如兵民为国家坚守不下,即遣使再议,以租赋归之,求保祖宗之地故也。有旨宇文虚中罢签书枢密院事,除资政殿大学士、知青州。李税罢左丞,除资政殿学士、予宫观。以翰林学士何为右丞,许翰为同知枢密院事,中书侍郎徐处仁供职。

  初,处仁以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上闻其老成有士望,方倚以为相,故以中书侍郎召之。至是,到阙供职未旬日,遂拜太宰,时三月初间也。诏以道君太上皇帝回銮,议所以奉迎者。以门下侍郎赵野为奉迎使。初,道君正月三日夜出通津门乘舟以行,独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犹以舟行为缓,则乘肩舆;又以为缓,则于岸侧得搬运砖瓦船乘载。饥甚,于舟人处得炊饼一枚,分食之。是夜,行数百里。抵南都,始馆于州宅,得衣被之属,市骏骡乘之。至符离,始登官舟。及泗上,少憩,宇文粹中、童贯、高俅之徒始至。童贯以胜捷兵三千扈从渡河,以如维扬。高俅以禁卫三千留泗上,控扼淮津。既抵淮扬,父老邀车驾,不可渡江,而道君决意南幸,遂如镇江。道君太上皇后居维扬,皇子、帝姬皆流寓沿路州县,闻贼退,多先归者。

  初,恭谢行宫所以都城围闭,止绝东南递角,又止东南勤王之师,又令纲运于所在卸纳。泗州官吏以闻,朝廷不以为然。道路藉藉,且言有他。故而太学生陈东上书,乞诛“六贼”,谓蔡京、蔡攸、童贯、朱勔、高俅、卢宗原。于是,议遣聂山为发运使,密图之。山请诏书及开封府使臣数十人以行。余因奏事福宁殿,留身奏上曰:“此数人者,罪恶固不可恕,然聂山之行,恐朝廷不当如此措置。昔肃宗欲发李林甫墓,李泌谏,谓其如明皇何肃宗抱泌颈泣曰:思不及此。使山之所图果成,惊动道君,此忧在陛下;所图不成,为数人所觉,万一挟道君于东南,求剑南一道,陛下何以处之”上感悟,曰:“奈何”余对曰:“不若罢聂山之行,显谪童贯等,乞道君去此数人者,早回銮舆,可以不劳而事定。”上以为然。山乃不果行,而童贯等皆相继去。道君还次南都,徘徊不进,欲诣亳州上清宫烧香,及取便道如西都,上以为忧。又每月书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阳门。于是,喧传有垂帘之事。又批:吴敏、李纲,令一人来。莫晓圣意,皆言事且不测。余奏上曰:“所以欲臣及吴敏来者,无他,欲知朝廷事耳。吴敏不可去陛下左右,臣愿去奉迎,如蒙道君赐对,臣且条陈自围城以来事宜,以解释两宫之疑,决无他虑。”上初不许,余力请之,乃听。上令余赍御前书达道君,且赐行宫官属茶、药、银合有差,以十七日离国门。

  十八日,早次陈留县,遇道君太上皇后船。余具榜子,拜谒道左。道君太上皇后舣舟,令内侍杨修传教旨劳问。余附奏曰:“陛辞日有所得圣旨,令具奏知,乞依赵野例,幄前奏事。”复传教旨允。余遂登舟,入幄中帘前拜。讫,具道皇上圣孝思慕,且叙方艰危中蒙上擢任感激之意。道君太上皇后亲加奖谕,余再拜谢,讫,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欲令于何处居止”余对曰:“朝廷见以撷景园为宁德官,奉道君太上皇后,盖遵禀道君太上皇帝十二月二十三日圣旨指挥。”道君太上皇后曰:“已得令旨居禁中。”余对曰:“以皇帝圣孝,殿下圣慈,母子之情岂复有间但稽之三从之义,道君太上皇帝居龙德宫,而殿下居禁中,于典礼有所未安。朝廷讨论,但欲合于典礼,以慰天下之望。两宫安,则天下安矣。”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须是合宜方得。”因泛及他事。余拜辞登岸,因呼内侍杨修、李俅等三人,坐幄次,与再道前语。三人者,巨珰也,以余言为然,入白之。复传教旨曰:“相公所论甚有理,但既居宁德宫,后欲一到龙德宫神御前烧香,可乎”余对曰:“道君太上皇后既居宁德宫,皇帝自当时诣省问,万一欲暂到禁中,岂有不可之理。”因遣赐香茶、酒食等钱五百贯,给散随行使臣、从人。余以前语具劄子奏知,且云:“道君太上皇后已有许居宁德宫意,愿一切不须示以疑阻,以昭圣孝。”而道君太上皇后入国门日,聂山请以禁卫护宣德门,道路喧然,识者笑之。二十日,抵南都,得旨二十一日引对。

  是日,道君御幄殿,余起居讫,升殿奏事。具道上圣孝思慕,欲以天下养之意。道君泣数行下,曰:“皇帝仁孝,天下所知。”且奖谕曰:“都城守御,宗社再安,相公之力为多。”余再拜谢讫,因出劄子二纸进呈。其一,乞道君早回銮,不须诣亳社、西都,以慰天下之望。其一,自叙素蒙道君教育,擢用于国家艰危之中,得效犬马之力,欲乞身归田庐之意。道君慰劳再四,因曰:“相公顷为史官,缘何事去”余对曰:“臣昨任左史,得侍清光者几一年,以狂妄论列都城水灾,复蒙恩宽斧钺之诛,迄今感戴。”道君曰:“当时宰执中有不喜公者。”余愧谢,因奏曰:“臣昨论水灾,实偶有所见,自古虽无道之国,水犹不冒其城郭。天地之变,各以类应,正为今日兵革攻国之兆。大抵灾异变故,譬犹一人之身,病在五脏则发于声色,形于脉息,善医者能知之,非有物使之然,气之先至者尔。所以圣人观变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无危乱之忧也。”道君以为然。因询虏骑攻围都城守御次第。余以实对。复曰:“贼既退师,方渡河时,何不邀击”余曰:“朝廷以肃邸在金人军中,故不许。”道君曰:“为宗社计,岂可复论此。”余于是窃叹道君天度之不可及也。语既浃洽,道君因询谕行宫止递角等三事,只缘都城已受围,恐为人得知行宫所在,非有他也。余对曰:“方艰危中两宫隔绝,彼此不相知,虽朝廷应副行宫事,亦不容无不至者,在圣度照之而已。”道君因询朝廷近事,如追赠司马光及毁拆夹城等,凡三十余事。余逐一解释,谓追赠司马光正欲得民心,毁拆夹城止欲防奸细之类。因奏曰:“皇上仁孝小心,惟恐一有不当道君意者,每得御批诘问,辄忧惧不进膳。臣窃譬之人家,尊长出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强盗劫掠,须当随宜措置。及尊长将归,子弟不得不恐。为尊长者,正当以其能保田园大计慰劳之,不当问其细故。今皇帝传位之初,陛下巡幸,适当大敌入寇,为宗社计,政事不得不小有变革。今宗社无虞、四方以宁、陛下回銮,臣以谓宜有以大慰皇帝之心者,其他细故,一切勿问可也。”道君感悟,曰:“公言极是。朕只缘性快问,后即便无事。”因内出玉带、金鱼袋、古象简赐余。曰:“行宫人得公来,皆喜。以此慰其意,便可佩服。”余固辞,不允,因服之,以谢而退。二十二日,扈从道君诣鸿庆宫烧香。初,余次拱州,见奉迎道君禁卫、宝辇、仪物等留不进,因以便宜作奉圣旨令趋南都。至是,道君烧香,禁卫、宝辇、仪物等适至南都,士庶夹道耸观。得旨来早辞,讫,先还阙。赐酒食、香茶等。

  二十三日,辞,再对于幄,道君出青词稿一纸,俾宣示宰执、百官,乃道君初传位,奏天所作者。道君宣谕曰:“本欲往亳州太清宫,以道路阻水不果。又欲居西洛,以皇帝恳请之勤,已更指挥,更不戒行。公先归,达此意,慰安皇帝。”因袖出书付余,仍宣谕曰:“公辅助皇帝,捍城、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调和父子间,使无疑阻,当书青史,垂名万世。”余感泣,再拜受命。辞讫,即先具札子,以所得道君圣语奏知。上批答曰:“览卿来奏,知奏对之语,忠义焕然,朕甚嘉之。”

  二十五日,还抵阙下,对于垂拱殿。进呈道君御书,具道所以问答语。上嘉劳久之。以道君太上皇帝所赐玉带、牙简、银、绢等具札子进纳,有旨不允。

  二十七日,宰执奏事延和殿,进呈车驾出郊诣资福寺迎奉道君仪注。耿南仲建议,欲尽屏道君左右内侍,出榜宫门,敢留者斩。先遣人搜索,然后车驾进见。余以为不若止依常法,不必如此,示之以疑。必欲过为之防,恐却有不可防者。南仲曰:“或之者,疑之也。古人于疑有所不免。”余曰:“古人虽不免于疑,然贵于有所决断,故《书》有稽疑,《易》曰:以断天下之疑。倘疑情不解,如所谓窃斧者,则为患不细。”南仲纷纷不已。余奏曰:“天下之理,诚与疑,明与暗而已。诚则明,明则愈诚,自诚与明推之,可以至于尧舜。疑则暗,暗则愈疑,自疑与暗推之,其患至于有不可胜言者。耿南仲当以尧舜之道辅陛下,而其人暗而多疑,所言不足深采。”上笑之,而南仲怫然怒甚。既退,再召对于睿思殿。赐茶讫,南仲忽起奏曰:“臣适遇左司谏陈公辅于对班中,公辅乃二月五日为李纲结构士民伏阙者,岂可处谏职乞送御史台根治。”上及宰相皆愕然。余奏曰:“臣适与南仲辨论于延和殿,实为国事,非有私意。而南仲衔臣之言,故有此奏。伏阙之事,陛下素所鉴察,臣不敢复有所辨,但臣以非材,冒处枢辅,仰荷特达之知,未能有所补报,区区素志,欲俟贼骑出疆,道君銮舆还阙,然后求归田庐,臣之愿也。今南仲之言若此,臣岂敢留。愿以公辅事送有司,臣得乞身待罪。”上笑曰:“士庶以亿万计,如何结构朕所洞知,卿不须如此。”南仲犹不已。余再拜辞上,而出居启圣院,不复归府。入劄子求去,章凡十余上。上皆批答:封还,不允。差御药宣押造朝,及押赴枢密院治事。复即时上马。

  四月朔,车驾诣宁德宫,复遣御药宣押扈从。道君太上皇帝以三月入国门,余以守御使职事,迎拜于新东门内。道君于辇上顾揖。

  翌日,扈从朝于龙德宫。讫,复上章恳请,求罢知枢密院事。上降手诏数百言,不允,复令徐处仁、吴敏谕旨。又诏至内殿,面加慰谕。且曰:“贼马方退,正赖卿协济艰难,今遽欲舍朕何之前事不足介怀,宜为朕少留。”辞意恳恻,余不得已,再拜,受命就职。他日,留身奏上曰:金人退师,割交三镇,官吏、军民不肯陷没夷狄,其势必为朝廷坚守,天时浸热,而虏有辎重之累,必不能久留,当即出疆。臣恐秋高马肥,虏必再至,以责前约。及今宜饬武备边防,勿恃其不来,当恃吾有以待之。于是为上条具所以备边御敌者,凡八事。其一,谓唐之藩镇所以拱京师,故虽屡有变故,卒赖其力。而及其弊也,有尾大不掉之患。祖宗鉴之,销藩镇之权,罢世袭之制,施于承平边备无事则可,在今日则手足以捍头目。为今之计,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间建为藩镇,择镇帅付之,许之世袭,收租赋以养将士,习战阵,相为唇齿以捍金人,可无深入之患。又沧州与营平相直,隔黄河下流及小海,其势易以侵犯,宜分滨、棣、德、博,建横海军一道,如诸镇之制。则帝都有藩篱之固矣。其二,谓自熙丰以来,籍河北保甲凡五十余万,河东保甲凡二十余万。比年以来,不复阅习,又经燕山、云中之役,调发科率,逃亡流移,散为盗贼,今所存者犹及其半。宜专遣使团结训练,令人置器甲,官为收掌,用印给之。蠲免租税, 以偿其值。武艺精者,次第迁补,或以官激劝之。彼既自保乡里、亲戚、坟墓,必无逃逸。又平时无养兵之费,有事无调发之劳,此最策之得者。其三,谓祖宗以来,养马于监牧,择陕西、河东、河北美水草高凉之地处之,凡三十六所。比年废罢殆尽,而更给地牧马,民间杂养以充官使,吏虚文以塞责,而马无复有善者。又驱之燕山,悉为敌人所得。今诸军阙马者大半。宜复祖宗监牧之制,权时之宜,括天下马,量给其值。则不数月间,天下之马可具也。其四,谓河北塘泺东距海西抵广信、安肃,深不可以涉,浅不可以行舟,所以限隔胡骑,为险固之地。而比年以来,淤泥干涸,不复开濬,官司利于稻田,往往泄去积水,堤防弛坏。又自安肃、广信以抵西山,地形低下处,可益增广其高。仰处,即开干濠及陷马坑之类。宜专遣使以督治之。其五,谓河北、河东州县城池,类多溃圯堙塞,宜遍行修治。而近京四辅郡诸邑,皆当筑城,创置楼橹之属,使官吏、兵民有所恃而安。万一有贼骑深入,虏掠无所得,可以坐困。其六,谓河北、河东州县,经贼马残破蹂践去处,宜优免租赋,以赈恤之。往年方腊扰浙东,犹免三年,今三镇之民为朝廷固守,安可不议所以大慰其心者。其七,谓河北、河东诸州,最以储峙、籴买粮草为急务,宜复祖宗加抬粮草钞法,一切以见缗走商贾而实塞下,使沿边诸郡积蓄丰衍,则虏不敢动矣。其八,谓陕西解盐无煮海之劳,而给边费足,民食其利不赀,因行东南盐法。以解盐地分,益陕西边,益贫。愿复祖宗旧制,以慰关、陕兵民之心。上俾宰执同议,而其间所论异同,虽建横海军一道,以安抚使总之,而藩镇之议寝。虽委提举官循旧制教阅,上户保甲三分之一,而遣使尽行团结、训练、置器甲之议不行。虽委沿边增修塘泺、城池,而辅近畿邑已降指挥,旋即罢止。虽委诸路相视监牧,而不复括马。虽免河北、河东租税,而止及一年。虽加抬粮草钞,而贴以四分香药。虽复解盐,而地分不如旧制。余力争之,不能得。大抵自贼马既退,道君还宫之后,朝廷恬然,遂以为无事。方建议立东宫、开讲筵、斥王安石、置《春秋》博士,而台谏所论,不过指摘京、黼之党,行遣殆尽无虚日。防边御寇之策,反置而不问。余窃忧之。惟兵事枢密院可以专行,乃与许翰条具调发防秋之兵,大概有五:一曰系将兵,二曰不系将兵,三曰土兵,四曰民兵,五曰保甲。系将兵,除已起发外,见在者十将。将以二千人为率,不过三万人。民兵,弓箭社、刀弩手之类是也,不过一万人。保甲,除河北、河东,起于陕西不过三万人,并见在河北、河东,通为二十万,以控制要害之地。将士得旨颁行,然后关三省,其间犹有以为不须如此者。又乞降旨:在京许监察御史以上,在外监司、郡守、帅臣,各荐材武智略大小使臣,枢密院籍记姓名,量材录用。上从之。又建议以谓在京步军十余万,隶于三衙,近年不复教阅,士卒骄惰。缓急用之,旋差将佐统领,兵将不相识,难以责成功。乞自枢密院选差大小使臣,分四壁教阅,因勒成步伍,以备缓急。上初可之,已而殿帅王宗楚等以为侵紊,非祖宗制,诏罢之,余然后窃叹事之难成也。少宰吴敏建议,欲置详议司检详祖宗法制及近年弊政,当改革者,次第施行。诏以徐处仁、吴敏及余为提举官。命既行,为南仲沮止。敏丐去,不果。余奏上曰:“陛下即大位于国家艰难之时,宜一新政事以慰天下之望。而朝廷玩愒,一日复一日,未闻有所变革,近欲置司讨论,寻复罢之。今边事方疏,调度不给,前日爵禄冒滥、蠹邦财者宜稍裁抑之,以足国用,此政事所宜先者。”上以为然,委余条具以闻。余奏上三十余事,谓如节度使至窑刺史,祖宗本以待勋臣,故俸给特厚。当时员数少,今皆以戚里恩泽得之。除边功外,宜悉换授环卫官,以抑其滥。又三省堂吏,祖宗转官时止以正郎,崇、观间始许转至中奉大夫。今宜复祖宗之制,余皆类此。上深然之,降付三省。已而揭榜通衢曰:知枢密院事李纲陈请裁减下项。又榜东华门曰:守御使司给诸军卸甲钱多寡不均。御前特再行支给,而守御使司初未尝给卸甲钱也。余闻之惊骇,徐询所以,乃执政间有密白上,以余得都城军民之心,以此离间之。余始忧惧,不知死所矣。方欲乞罢,会守御使司补进武副尉二人,具状奏知,上批出有: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大臣专权,浸不可长之语。余惶惧,于上前辩明。曰:始亲征行营及守御使司,得旨一切以便宜行事,给空名文武告、敕、帖等三千余道。自置司以来,用过三十一而已。此二人者,乃赍御前蜡书至太原,当时约以得回报,即与补授,故今以空名帖补讫奏闻,乃遵上旨,非专权也。且叙孤危之踪,为人所中伤者非一,愿罢职任,乞骸骨归田里。上温颜慰谕,以谓偶批及此,非有他意。余退居定力院,入札子待罪乞去。章十余上,上悉批答不允,遣使押入。余不得请,即径出通津门,欲东下。上遣中使宣押,挽舟入城,络绎于道,既复锁府门。

  余翌日见上,曰:“人主之用人,疑则当勿任,任则当勿疑。而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陛下惑于人言,于臣不得无疑,又不令臣得去,不知此何也”上安慰久之。余自此多在告,日欲去而未得。会种师中殁于军前,种师道以病告归,执政有密建议以余为宣抚使代师道者。初,斡离不之师还抵中山、河间,两镇兵民以死固守,不肯下。肃王、张邦昌及割地使等驰至城下说谕,投以矢石乃退,沿边诸郡亦然。而种师道进兵逼之,金人出境,两镇无虞。粘罕之师至太原城下,亦坚壁固守,粘罕屯兵围之,悉破诸县,为锁城法以困太原。锁城法者,于城外矢石不及之地筑垒环绕,分人防守,内外不相通。而姚古进师复隆德府、威胜军,扼南北关,累出兵由井陉道与师中犄角应援太原。师中进次平定,乘胜复寿阳、榆次诸县,不设备,有轻金人之意。又辎重、犒赏之物,悉留真定,不以从行。金人乘间突诸军,以神臂弓射却之。欲赏射者,而随行银碗只十数枚,库吏告不足而罢。于是士皆愤怒,相与散去。师中为流矢所中,死之。其余将士,退保平定军。而师道驻滑州,复以老病丐罢。上纳建议者之说,决意用余宣抚两路,督将士解围。

  一日,召对睿思殿,谕以欲遣行者。余再拜力辞,自言书生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实非所长。今使为大帅,恐不胜其任,且误国事,不足以塞责。上不许,即今尚书省书敕令,面授。余奏曰:“藉使臣不量力为陛下行,亦须择日受敕,今拜大将如呼小儿,可乎”上乃许别择日受敕。余退即移疾在告,入劄子乞致仕,力陈所以不可为大帅。且云:此必有建议不容臣于朝者。章十余上,悉批答不允,且督令受命。于是台臣余应求、谏官陈公辅相继上言余不当去朝廷,上皆以为为大臣游说,斥去之,乃无敢言者。或谓余曰:“公知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非为边事,乃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辞耳。公坚卧不起,谗者益得以行其说,上旦怒,将有杜邮之赐,奈何。”余感其言,起受命,上录《裴度传》以赐。余入札子,具道吴元济以区区淮蔡之地抗唐室,与金人强弱固不相侔,而臣曾不足以望裴度万分之一,以度况臣,实谓非伦。且言诸葛亮《出师表》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夫君子、小人,于用兵之间若不相及,而亮深以为言者,诚以寇攘外患,有可扫除之理;而小人在朝蠹害本根,浸长难去,其患有不可胜言者。是以吉甫赞周王以北伐,必有孝友之张冲。裴相赞唐王以东讨,必去奸邪之元稹。用能成功,焜耀图史。君子、小人之不两立,从古已然。臣窃观陛下嗣位之初,适遭金人入寇,宵旰忧勤、厉精图治,思刷前耻,虽古帝王勤俭之德,无以远过。然君子、小人尚犹混淆于朝,翕讹成风,殊未退黜。谓宜留神照察,在于攘逐戎狄之先。朝廷既正,君子道长,则所以捍御外患者有不难也。今取裴度论元稹、魏洪简章疏,节其要语,辄尘天听。上优诏宠答。宣抚司得兵二万人,而阙马。余白上曰:“戎事以马为先,今乏马如此,无以夺张军容。昔天宝末封常清出师,幽蓟人观之,见其军容不整,皆叛去。今臣出师,安知无窥觇者所系国体,非细故也。事迫矣,请括都城马,给价赏之,可得数千匹。”上以为然,令条具以闻。既而膀于开封府曰:宣抚司括马,事属骚扰,可更不施行。其意与前榜同,余窃叹息而已。以二万人分为五军,时捷胜军叛于河北,遣左军往招抚之,又遣右军属刘韐,时刘韐除宣抚副使,乃唐恪所荐,余初不知也。又以解潜为制置副使代姚古。以折彦质为河东句当公事,与潜治兵于隆德府。宣抚司兵凡万二千人,余请银、绢、钱于朝廷,各百万,才得二十万。期以六月二十日启行,而庶事皆未办集,乞量展行期。上批曰:迁延不行,岂非拒命余惶惧,入劄子辨所以未可行者。且曰:陛下前以臣为专权,今以臣为拒命,方遣大帅解重围,而以专权、拒命之人为之,无乃不可乎愿并罢枢管之任,择信臣委之,得乞骸骨。因以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宣抚使告敕缴纳。上封还,遣使趋召数四。

  余入见上,具道所以为人中伤,致上听不能无惑者,只以二月五日士庶伏阙事。今奉命出使,无缘复望清光。上惊曰:“卿只为朕巡边,便可还阙。”余奏曰:“臣之行,无有复还之理。昔范仲淹自参知政事出安抚西边,过郑州见吕夷简,语暂出之意。夷简曰:‘参政岂复可还。’其后果然。今臣以愚直不容于朝,使臣既行之后,无沮难、无谤谗、无钱粮不足之患,则进而死敌,臣之愿也。万一有朝廷执议不坚,臣自度不能有所为,即须告陛下求代罢去,陛下亦宜察臣孤忠,以全君臣之义。”上颇感动,乃以二十五日戒行前期,燕于紫宸殿,又赐御筵于琼林苑,所以赐劳甚渥。余犒军讫,号令将士,斩裨将焦安节以徇。初,安节隶姚古帐下,在威胜军虚传贼马且至,安节鼓扇罪情,劝姚古退师。至隆德,又劝遁去。于是两郡之人皆惊扰走散,而初无贼马。至是,从姚古还阙,余召斩之,人皆以为当。翌日,进师,以七月初抵河阳。入劄子以畿邑汜水关、西都、河阳形胜之地,城壁颓圯,当亟修治。今虽晚,然并力为之,尚可及也。又因望拜诸陵,具奏曰:臣总师道出巩、洛,望拜诸陵寝,潸然流涕。恭惟祖宗创业守成垂二百年,圣圣传授,以至陛下。适丁艰难之秋,戎狄内侵,中国势弱,此诚陛下尝胆思报、厉精求治之日。愿深考祖宗之法,一一推行之,进君子、退小人,无以利口善谝言为足信,无以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为足使,益固邦本,以图中兴。上以慰安九庙之灵,下以为亿兆苍生之所依赖。天下幸甚!初,余陛辞日为上道唐恪、聂山之为人,陛下任信之笃,且误国,故于此申言之。上批答有“铭记于怀”之语。留河阳十余日,训练士卒,修整器甲之属,进次怀州。自出师后,禁士卒不得扰民,有赶夺妇人钗子者,立斩以徇。拾遗弃物,决春黥配。逃亡捕获者,皆斩。以故军律颇肃,无敢犯者。尝以谓步不胜车,金人以铁骑奔冲,非车不能制之。有张行中者,献战车制度,两竿双轮,前施皮篱,枪刃运转轻捷。每车用甲士二十五人,执弓驽、枪脾之属以辅翼之,结阵以行,铁骑遇之皆退遁。造千余两,日肄习之,俟防秋之兵集,以谋大举。而朝廷降旨,凡诏书所起之兵悉罢减之。余上疏力争,其大略曰:臣昨待罪枢府,伏蒙陛下委令措置防秋之兵,臣意以为中国军政不修,几三十年矣,阙额不补者过半,其见存者皆溃散之余,不习战阵,故令金人得以窥伺。既陷燕山,长驱中原,遂犯畿甸。来无藩篱之固,去无邀击之威,庙堂失策,使之割三镇、质亲王、劫取金帛以亿万计,驱虏士女,屠戮良民不可胜数。《誓书》之言,所不忍闻。此诚宗庙之羞,而陛下尝胆思报者也。今河北之寇虽退,而中山、河间之地不割,贼马出没,并边诸郡寨栅相连,兵不少休。太原之围未解,而河东之势危甚。旁近县镇,为贼兵之所占据。秋高马肥,虏骑凭陵,决须深入,以责三镇之约及金帛之余数。倘非起天下之兵,聚天下之力,解围太原、防御河北,则必复有今春之警。宗社安危,殆未可知。故臣辄不自揆,为陛下措画降诏书以团结诸路防秋之兵,大约不过十余万人,而欲分布南北□□□霸等二十余郡,中山、河间、真定、大名、横海五帅府,腹里十余州军,沿河一带,控扼地分,翊卫王室,提防海道。其甚急者,解围太原,收复忻、代,以捍金人、夏人连兵入寇。不知此十数万人之众一一皆到,果能足用,而无贼马渡河之警乎今臣被命出使,去清光之日未几,朝廷已尽改前日诏书,调兵防秋之计既罢,峒丁又罢,弓弩又罢,士兵又罢,四川、福建、广东路将兵又罢,荆湖南北路系将、不系将兵,而京西州郡又皆特免起发。是前日诏书所团结之兵,罢去大半,金人聚兵,两路入寇,将何以支吾,而朝廷何恃。不留意于此,臣窃思之,以兵为不须起者,大概有五:川、广、福建、荆湖之地远,一也。钱粮犒赏之费多,二也。河北寇退,天下已无事,三也。太原之围,贼马不多,不攻自解,四也。探报有林牙、高丽之师,金人牵制,可必不深入,五也。若以川、广、福建、荆湖之地远,则诏书之下以四月, 期天下兵以七月,当时关报三省,何不即止今已七月,远方之兵皆已在道,如复约回,是复蹈今春勤王之师约回之弊也。一岁两起天下之兵,中道而两止之,天下谓何臣恐朝廷自此不复能取信四方,而将士解体矣。国之大事在戎,宗社安危所系,而且行且止,有同儿戏。臣窃痛之!若以谓钱粮犒赏多,则今春无兵捍寇,致令误国,土地、宝货、人民皆为所取,今惜小费而不为之备,臣恐后来所取又不止于前日也。况原降指挥,防秋之兵各令赍粮以行,则钱粮犒赏之乏自非所患,庙堂不深思宗社大计,而惜小费,臣窃所不取也。若以河北寇退,天下无事,则边郡日报金人聚兵,声言某月入寇,当取某地。强敌临境,非和非战,朝夕恐栗,惧其复来。天下果无事乎贾谊谓厝火积薪之下而坐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以今日观之,何止于火未及然,殆处于烈焰之旁,而言笑自若也。若以谓太原之围贼马不多,不攻自解,则自春徂秋,攻守半年,曾不能得其实数。姚、种二帅,以十万之师,一日皆溃,彼未尝有所伤衄。不知何以必其兵之不多,以为可以不攻而自解者臣以谓非愚则诬。至林牙、高丽牵制之报,理或有之,然不可恃彼之不来,当恃我之有备。则屯兵聚粮,正今日之先务,不可忽也。今河北、河东州郡日告危急,乞兵皆以三五万为言,而半年以来,未有一人一骑可以副其求者。防秋之兵甫集,又皆遣罢,不知此何理也若必以谓不须动天下之兵,而自可无事,则臣诚不足以任此责,陛下胡不遣建议之人代臣,坐致康平,而重为此扰扰也。除范世雄所统湖北兵闻已至襄唐间,臣已作奉圣旨令疾速发赴宣抚司外,所有余路乞依原降诏书起发,庶几不误国事。未报,间再具奏曰:近降指挥,减罢防秋之兵,臣所以深惜此事者,一则河北防秋阙人,恐有疏虞;一则一岁之间,再令起兵,又再止之,恐无以示四方大信。防秋之计,臣前奏论之已详,请为陛下更论不可失信之意。昔周为犬戎所侵,常以烽火召诸侯兵。恐诸侯之未必至也,举烽以试之,诸侯之兵大集,知其试已,皆怒而归。其后,真举烽,无复至者,去冬金人将犯阙,诏起勤王之师,远方之兵踊跃赴难,至中途而寇已和,有诏止之,皆愤惋而返。今以防秋之敌,又起天下之兵,良非获已,远方之兵率皆就道,又复约回,将士卒伍宁不解体。夫以军法勒诸路起兵,而以寸纸罢之,恐后时有所号召,无复应者矣。竟不报。上日以御批促解太原之围,于是宣抚使刘韐、制置副使解潜、察访使张灏、句当公事折彦质、都统制王渊、折可求等曾议于隆德府,期以七月二十七日诸路进兵,平定军辽州两路,刘韐、王渊主之;威胜军路,解潜、折彦质主之;汾州路,张灏、折可求主之。而宣抚副使、制置副使、察访使、句当公事,皆承受御前处分,事得专达,进退自如。宣抚司自有节制之名,特文具尔。余奏上以节制不专,恐误国事。虽降指挥约束,而承受专达自若也。至期出师,解潜与贼相遇于南北关,转战四日杀伤相当,金人增兵,潜军力不能胜而溃。平定、汾辽之师,皆逗留不进。其后,张灏又违节制,用统制官张思正复文水县,已而复为贼所夺。余亟为上论节制不专之弊,又分路进兵,贼以全力制吾孤军,不若合大兵由一路进。会范世雄以湖南兵至,即荐为宣抚判官,方欲会合,亲率师以讨贼,而朝议变矣。初,贼骑既出境,即遣王云、曹曚使金人军中,议以三镇兵民不肯割,愿以租赋代割地之约,至是遣回,有许意。其实以款我师,非诚言也。朝廷信之,耿南仲、唐恪尤主其议,意谓非归租赋,则割地以赂之,和议可以决成。乃诏宣抚司不得轻易进兵,而议和之使纷然于道路矣。既而徐处仁、吴敏罢相,而相唐恪;许翰罢同知枢密院事,而进用聂山、陈过庭、李回等。吴敏复以内禅事,言者谓承蔡攸密旨,及初除门下侍郎亦蔡攸矫制为之,责授散官安置涪州。余窃叹曰:事无可为者矣!因入劄子,奏状乞罢。

  初,唐恪谋出余于外,则处仁、翰、敏可以计去之,数人者去,则余亦不能留也。至是,皆如其策。章数上,犹降诏批答不允。余具奏力道所以材能不胜任者,且得昏愦之疾,不罢决误国事,并叙曩日榻前之语。于是,上命种师道以同知枢密院事巡边,交割宣抚司职事,召余赴阙,且俾沿河巡视防守之具。余连上章乞罢知枢密院事,守本官致仕。行至封邱县,得尚书省劄子,有旨除观文殿学士、知扬州,时九月初也。余具奏辞免,不敢当。且上疏言所以力丐罢者,非爱身怯敌之故,特事有不可为者,难以虚受其责。始宣抚司得兵若干,今屯驻某处,皆不曾用。始朝廷应副银、绢、钱若干,又御前降到若干,除支官兵食钱并犒赏外,今皆椿留怀州,及在京降赐,库具有籍可考按也。臣既罢去,恐不知者谓臣丧师费财,惟陛下遣使核实。虽臣以不才乞罢,愿益择将帅,抚驭士卒,与之捍敌。金人狡狯,谋虑不浅,和议未可专恃,一失士卒心,无与御侮,则天下之势去矣。臣自此不复与国论,敢冒死以闻。既而果有言余专主战议、丧师费财者,又指言十罪。于是遂落职宫观,责授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又以余上疏辩论,谓退有后言以惑众听,再谪宁江用舍。进退者,士之常,此不足道。但国家艰难,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势转危为安几成,而为庸懦谗慝者坏之,为可惜也。殆天未悔祸,生灵未有休息之期,命运之行自有数也。不然,何以若此余自建昌假道长沙以趋川陕,适荆南为寇贼所据,道梗,少留。时都城复为虏骑攻围,朝廷不通耗者累月,端忧多暇,探箧中取自上龙飞余遭遇以来,被受御笔内批,及表、劄、章、奏等,命笔吏编次之,因叙其施设、去就本末,大概若此,庶几传信于后世。

  时靖康二年岁次丁未二月二十五日,长沙漕厅翠蔼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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