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热火

孔丛子·卷五· 陈士义

  魏王遣使者奉黄金束帛聘子顺为相,子顺谓使者曰:“若王信能用吾道,吾道故为治世也,虽蔬食水饮,吾犹为之。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禄,吾犹一夫尔,则魏王不少于一夫。子度魏王之心以告我。”使者曰:“魏国狭小,乏于圣贤,寡君久闻下风,愿委国先生,亲受教训。如肯降节,岂唯魏国君臣是赖,其亦社稷之神祗实永受庆。”于是乃之魏。魏王郊迎,谓子顺曰:“寡人不肖,嗣先君之业。先生圣人之后,道德懿邵,幸见顾临,愿图国政。”对曰:“臣,羇旅之臣,慕君髙义,是以戾此。君辱贶之而问以政事,敢不敬受君之明令。”

  魏王朝群臣,问理国之所先。季文对曰:“唯在知人。”王未之应。子顺进曰:“知人则哲,帝尧所病,故四凶在朝,鲧任无功。夫岂乐然哉?人难知故也。今文之对,不称吾君之所能行,而乃欲强吾君以圣人所难,此不可行之说也。”王曰:“先生言之。”对曰:“当今所急,在修仁尚义,崇德敦礼,以接邻国而已。昔舜命众官,群臣竞让,得礼之致也。苟使朝臣皆有推贤之心,主虽不知人,则臣位必当。若皆以知人为治,则人主宜未过尧,且其目所不见者,亦必漏矣。”王曰:“善!”

  秦王得西戎利刀,以之切玉,如割水焉,以示东方诸侯。魏王问子顺曰:“古亦有之乎?”对曰:“昔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炼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是则古亦有也。”王曰:“火浣之布若何?”对曰:“《周书》:火浣布,必投诸火,布则火色,垢乃灰色。出火振之,皓然疑乎雪焉。”王曰:“今何以独无?”对曰:“秦贪而多求,求欲无厌,是故西戎闭而不致,此以素防绝之也。然则人立贪欲,乃异物所以不至,不可不慎也。”

  魏王曰:“吾闻道士登华山则长不死,意亦愿之。”对曰:“古无是道,非所愿也。”王曰:“吾闻之信。”对曰:“未审君之所闻,亲闻之于不死者耶?闻之于传闻者耶?若闻之于传闻者,传者妄也;若闻之于不死者,不死者今安在?在者,君学之勿疑;不在者,君勿学无疑。”

  李由之母少寡,与李音窃相好而生由。由有才艺,仕于魏,魏王甚爱之。或曰:“李由母奸,不知其父,不足贵也。”王以告由,且曰:“吾不以此贱子也。虽然,古之贤圣岂有似子者乎?吾将举以折毁子者。”李由对曰:“今人不通于远,在臣欲言谁尔?且孔子少孤,则亦不知其父者也。孔子母死,殡于五父之衢,人见之,皆以为葬。问鄹曼父之母,得合葬于防。此则圣人与臣同者也。”王笑曰:“善。”子顺闻之,问魏王曰:“李由安得斯言?”王曰:“假以自显,无伤也。”对曰:“虚造谤言,以诬圣人,非无伤也。且夫明主之于臣,唯德所在,不以小疪妨大行也。昔斗子文生于淫女,而不害其为令尹,今李由可则宠之,何患于人之言,而使横生不然之说?若欺有知,则有知不受;若欺凡人,则凡人疑之,必亦问臣,则臣不为君之故诬祖以显由也。如此,则群臣更知由恶,此恶必聚矣。所谓求自洁而益其垢,犹抱石以救溺,愈不济矣。”

  魏王使相国修好于邻国,遂连和于赵。赵王既宾之而燕,问子顺曰:“今寡人欲来北狄,不知其所以然。”答曰:“诱之以其所利,而与之通市,则自至矣。”王曰:“寡人欲因而弱之,若与交市,分我国货,散于夷狄,是强之也,可乎?”答曰:“夫欲与之市者,将以我无用之货,取其有用之物,是故所以弱之之术也。”王曰:“何谓我之无用,彼之有用?”答曰:“衣服之物,则有珠玉五采;饮食之物,则有酒醪五熟,此即我之所有而彼所利者也。夷狄之货,唯牛马旃裘弓矢之器,是其所饶而轻以与人者也。以吾所有,易彼所饶,如斯不已,则夷狄之用将糜于衣食矣,殆可举棰而驱之,岂徒弱之而已乎?”赵王曰:“敬受教。”

  枚产谓子顺曰:“臣匮于财,闻猗顿善殖货,欲学之。先生同国也,当知其术,愿以告我。”答曰:“然,知之。猗顿,鲁之穷士也,耕则常饥,桑则长寒。闻陶朱公富,往而问术焉。朱公告之曰:‘子欲速富,当畜五牸。’于是乃适西河,大畜牛羊于猗氏之南,十年之间,其滋息不可计,赀拟王公,驰名天下。以兴富于猗氏,故曰‘猗顿’。且夫为富者非唯一术,今子徒问猗顿,何也?”枚产曰:“亦将问之于先生也。”答曰:“吾贫,而子问以富术,纵有其术,是不可用之术也。昔人有言能得长生者,道士闻而欲学之。比往,言者死矣,道士高蹈而恨。夫所欲学,学不死也,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也。今子欲求殖货,而问术于我,我且自贫,安能教子以富乎?子之此问,有是道士之学不死也。”

  东里闾空腹而好自贤,欲自亲于子顺,子顺弗下颜。或曰:“夫君子之交于世士,亦取其一节而已。今东闾子疏达亮直,大丈夫也。求为先生役,而先生无意接之,斯者无乃非周公之交人乎?”子顺曰:“此吾所以行周公之行也。夫东闾子外质顽拙,有似疏直,然内怀容媚谄魅,非大丈夫之节也。若其度骸称肤,面目鬓眉实美于圣人,论士不以为贵者,无益于德故也。然东闾子中不应外,侮慢世士,即所谓愚人而谓人为愚者也。恃其虚状以不德于人,此乃周公之所罪,何交之有?”

  宫佗见子顺曰:“佗困于贫贱,将欲自托富贵之门,庶克免乎?”子顺曰:“夫富而可以托贫,贵而可以寄贱者,天下寡矣。非信义君子,明识穷达,则不可。今子所欲托者谁也?”宫佗曰:“将适赵公子。”子顺曰:“非其人矣。虽好养士,自奉而已,终弗能称也。”宫佗曰:“将适燕相国。”子顺曰:“彼徒兄弟甥舅,各济其私,无求贤之志,不足归也。”宫佗曰:“将适齐田氏。”子顺曰:“齐,大国也,其士大夫皆有自多之心,不能容子也。”佗曰:“然则何向而可?”子顺曰:“吾弗识也。”宫佗曰:“唯先生知人,愿告所择,将往庇焉。”子顺曰:“济子之欲,则宜若郈成子者也。昔郈成子自鲁聘晋,过乎卫,右宰谷臣止而觞之,陈乐而不作,送以宝璧。反,过而不辞。其仆曰:‘日者,右宰之觞吾子甚欢也,今过而不辞,何也?’成子曰:‘夫止而觞我,与我欢也;陈乐而不作,告我哀也;送我以璧,寄之我也。若由此观之,卫其有乱乎?’过卫三十里,闻宁喜作难,右宰死之。还车而临,三举而归。反命于君,乃使人迎其妻子,隔宅而居之,分禄而食之,其子长而反其璧。夫子闻之,曰:‘智可与微谋,仁可与托孤,廉可以寄财者,其郈成子之谓乎!’今子求若人之比庇焉可也。”宫佗曰:“循先生之言,舍先生将安之?请从执事。”子顺辞,不得已,乃言之魏王,而升诸朝。

  子顺相魏,改嬖宠之官以事贤才,夺无任之禄以赐有功。诸丧职秩者不悦,乃造谤言。文咨以告,且曰:“夫不害前政而有成,孰与变之而起谤哉?”子顺曰:“民之不可与虑始久矣。古之善为政者,其初不能无谤。子产相郑,三年而后谤止。吾先君之相鲁,三月而后谤止。今吾为政日新,虽不能及圣贤,庸知谤止独无时乎?”文咨曰:“子产之谤,尝亦闻之,未识先君之谤何也?”子顺曰:“先君初相鲁,鲁人谤诵曰:‘麛裘而芾,投之无戾;芾之麛裘,投之无邮。’及三月,政成化行,民又作诵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文咨喜曰:“乃今知先生亦不异乎圣贤矣。”

  魏王谓子顺曰:“吾欲致天下之士,奈何?”子顺对曰:“昔周穆王问祭公谋父曰:‘吾欲得天下贤才。’对曰:‘去其帝王之色,则几乎得贤才矣。’今臣亦请君去其尊贵之色而已。”王曰:“吾欲得无欲之士为臣,何如?”子顺曰:“人之可使,以有欲也。故欲多者,其所得用亦多;欲少者,其所得用亦少矣。夷、齐无欲,虽文、武不能制,君安得而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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