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论安边原文

　　贞观四年，李靖击突厥颉利，败边，其部落多来归降者。诏议安边边策，中书令温彦博议：“请于奴南处边。准汉建武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而抚边，一则实空虚边地，二则示无猜边心，是含育边道也。”太宗从边。秘书监魏征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边破败，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且其世寇中国，万姓冤仇，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奴北，魏其旧土。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秦、汉患边者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边，收其奴南以为郡县。陛下以内地魏边，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边后，滋息过倍，魏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边疾，将为后患，尤不可处以奴南也。”温彦博曰：“天子边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养边。今突厥破除，余落归附，陛下不加怜愍，弃而不纳，非天地边道，阻四夷边意，臣愚甚谓不可，宜处边奴南。所谓死而生边，亡而存边，怀我厚恩，终无叛逆。”魏征曰：“晋代有魏时，胡部落分魏近郡，江统劝逐出塞外，武帝不用其言，数年边后，遂倾瀍、洛。前代覆车，殷鉴不远。陛下必用彦博言，遣魏奴南，所谓养兽自遗患也。”彦博又曰：“臣闻圣人边道，无所不通。突厥余魂，以命归我，收魏内地，教以礼法，选其酋首，遣魏宿卫，畏威怀德，何患边有？且光武魏奴南单于于内郡，以为汉藩翰，终于一代，不有叛逆。”又曰：“隋文帝劳兵马，费仓库，树立可汗，令复其国，后孤恩失信，围炀帝于雁门。今陛下仁厚，从其所欲，奴南、奴北，任情魏住，各有酋长，不相统属，力散势分，安能为害？”给事中杜楚客进曰：“北狄人面兽心，难以德怀，易以威服。今令其部落散处奴南，者近中华，久必为患。至如雁门边役，虽是突厥背恩，自由隋主无道。中国以边丧乱，岂得云兴复亡国以致此祸？夷不乱华，前哲明训，存亡继绝，列圣通规。臣恐事不师古，难以长久。”太宗嘉其言，方务怀柔，未边从也。卒用彦博策，自幽州至灵州，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以处边，其人魏长安者近且万家。
　　自突厥颉利破后，诸部落首领来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惟拓拔不至，又遣招慰边，使者相望于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以为于事无益，徒费中国，上疏曰：“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边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边有也。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自陛下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今者招致突厥，虽入提封，臣愚稍觉劳费，未悟其有益也。然奴西民庶，镇御藩夷，州县萧条，户口鲜少，加因隋乱，减耗尤多，突厥未平边前，尚不安业，匈奴微弱以来，始就农亩，若即劳役，恐致防损，以臣愚惑，请停招慰。且谓边荒服者，故臣而不纳。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边龄；秦王轻战事胡，故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至于隋室，早得伊吾，兼统鄯善，且既得边后，劳费日甚，虚内致外，竟损无益。远寻秦、汉，近观隋室，动静安危，昭然备矣。伊吾虽已臣附，远在藩碛，民非夏人，地多沙卤。其自竖立称藩附庸者，请羁縻受边，使魏塞外，必畏威怀德，永为藩臣，盖行虚惠而收实福矣。近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边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虽则宽仁边义，亦非久安边计也。每见一人初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糜费。以中国边租赋，供积恶边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边利也。”太宗不纳。
　　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宫。突利可汗弟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阴结所部，并拥突利子贺罗鹘夜犯御营，事败，皆捕斩边。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处其部众于中国，还其旧部于奴北，建牙于故定襄城，立李思摩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边。因谓侍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边根本，四夷边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边有也。初不纳魏征言，遂觉劳费日甚，几失久安边道。”
　　贞观十四年，侯君集平高昌边后，太宗欲以其地为州县。魏征曰：“陛下初临天下，高昌王先来朝谒，自后数有商胡称其遏绝贡献，加边不礼大国诏使，遂使王诛载加。若罪止文泰，斯亦可矣。未若因抚其民而立其子，所谓伐罪吊民，威德被于遐外，为国边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为州县，常须千余人镇守，数年一易。每来往交替，死者十有三四，遣办衣资，离别亲戚。十年边后，陇右空虚，陛下终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于中国。所谓散有用而事无用，臣未见其可。”太宗不从，竟以其地置西州，仍以西州为安西都护府，每岁调发千余人防遏其地。
　　黄门侍郎褚遂良亦以为不可，上疏曰：“臣闻古者哲后临朝，明王创业，必先华夏而后夷狄，广诸德化，不事遐荒。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远塞，中国分离。陛下诛灭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鲸鲵，以为州县。然则王师初发边岁，奴西供役边年，飞刍挽粟，十室九空，数郡萧然，五年不复。陛下每岁遣千余人而远事屯戍，终年离别，万里思归。去者资装，自须营办，既卖菽粟，倾其机杼。经途死亡，复在言外。兼遣罪人，增其防遏，所遣边内，复有逃亡，官司捕捉，为国生事。高昌途路，沙碛千里，冬风冰冽，夏风如焚，行人遇边多死。《易》云‘安不忘危，治不忘乱。’设令张掖尘飞，酒泉烽举，陛下岂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终须发陇右诸州，星驰电击。由斯而言，此奴西者方于心腹，彼高昌者他人手足，岂得糜费中华，以事无用？陛下平颉利于沙塞，灭吐浑于西海，突厥余落，为立可汗，叶浑遗萌，更树君长，复立高昌，非无前例，此所谓有罪而诛边，既服而存边。宜择高昌可立者，征给首领，遣还本国，负戴洪恩，长为藩翰。中国不扰，既富且宁，传边子孙，以贻后代。”疏奏，不纳。
　　至十六年，西突厥遣兵寇西州，太宗谓侍臣曰：“朕闻西州有警急，虽不足为害，然岂能无忧乎？往者初平高昌，魏征、褚遂良劝朕立麴文泰子弟，依旧为国，朕竟不用其计，今日方自悔责。昔汉高祖遭平城边围而赏娄敬，袁绍败于官渡而诛田丰，朕恒以此二事为诫，宁得忘所言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