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历史学者周思成出版了《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一书。作为近年在历史写作领域成果颇多的学者,此前他出版的《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规训、惩罚与征服:蒙元帝国的军事礼仪与军事法》,都是国内蒙元史研究中备受关注的作品。通过国内外多重文献获取写作资料,并借助现场感浓郁的叙事笔法来还原13世纪的蒙元历史,正是其写作的重点与风格。 《隳三都》也这样一部个人风格且学术水准兼备的作品。关于蒙古灭金的历史,史料其实并不少,但与之相关的历史研究著作并不太多,尤其是关于野狐岭之战、三峰山之战等决定历史走向的重大战役,并没有得到足够的研究。 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隳三都》这本书,笔者的写作体验和写《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很不一样。最大的差异源于客观的研究基础:写忽必烈东征日本,史料不多,但有大量的先行研究可以依傍。光是日本学者关于‘蒙古袭来’的论著,就堪以汗牛充栋来形容。相反,写蒙古灭金,史料相对丰富,前人的研究成果却很少。”这正是此书的趣味所在,它引发的历史遐思,已经超越了几场战役本身引发的思考。蒙古为何能在短期内一步步蚕食庞大的金国?金国在灭国前夕有哪些竭力反抗?对于这些历史上的基本问题,很多普通读者并不清楚。这本书对相关问题都做了比较清晰而生动的阐释。 笔者对蒙古征战的历史向来很有兴趣,如果只是停留在资料梳理的表层,这样的历史作品在坊间不少,但《隳三都》的写法,却十分新颖,笔者称之为“历史转折点书写的新样态”。选择重大历史转折点来书写历史,是一个很奇妙也很常见的契机,但如何能写好,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坊间的这类作品,或用十分晦涩的文笔来完成一个历史课题,虽然专业读者愿意看,但作品受众群体毕竟有限。还有另一种极端,就是用戏说的笔法来“讲故事”,虽然通俗易懂,但也失去了历史写作的专业性与严谨性。 好在《隳三都》比较灵巧地处理了历史写作的学术性与通俗性的关系,从写作手法上看,适度而合理的修辞,增加了本书叙事的文学感和现场感。比如,书中关于窝阔台汗有这样一段精彩的描写:“如今,蒙古帝国的第二任主人亲临河中城下。四十多天来,身材微胖、脸颊酡红的窝阔台汗,一直高居于金帐的御座上,饶有兴致地边饮马奶酒,边观看蒙古大军攻城。”这段文字,非常有现场感,但这并不是对历史典籍中某段古文的“意译”(为了保证叙事的严禁准确,其实很多历史写作都会“意译”历史典籍中的原文,尤其是人物对话,更不能“自由发挥”)。但是,这段文字依然是比较严谨的,虽有一定的修辞,但符合人物与历史的真实。这样的笔法在书中并不少见,而这正是增加作品可读性和趣味性的重要元素。 还有本书在《幽兰轩的烈火》章节中,关于金哀宗自尽前的场景描写,也是史实资料与文学修辞的结合:“金哀宗亲手捧着玉玺,塞到承麟手中,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朕传位给你,也是万般无奈之举。朕如今体态臃肿,一旦城池陷落,乱军之中,无法骑马驰骋。你平时素称能干,又懂军事,愿上天保佑你躲过这次劫难,我大金的国祚不致传到朕就断绝,列祖列宗不至于无人祭祀,不得血食!’”这段对话当然不是虚构的,而是《金史》里的记载。虽然完颜承麟作为金末帝只“享国一天”,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看似很有戏剧性,但这的确是事实。由于这段历史很有戏剧性,历史小说家们对其也津津乐道。比如历史作家蔡东藩在在《宋史演义》第九十一回《约蒙古夹击残金 克蔡州献俘太庙》里,对这段历史也有很精彩的叙述。虽然蔡东藩的历史通俗演义的史实性很强,但他毕竟是小说家,他或许可以对人物对话有一定的虚构,而历史研究专著则不行。换言之,适度的修辞只是一个技巧,不能替代研究的专业性和严谨性。 在这一点上,《隳三都》的写法是克制的,不会完全倒向文学笔法。与此同时,本书还采用了夹叙夹议的写法,一些面对历史现场的评论,还能与其他历史场景结合起来,颇为奇妙。比如这段文字,就在更开阔的历史视野上评论了金哀宗的殉国之举:“不做青衣行酒的晋怀帝,不做饿死台城的梁武帝,不做孝服拜庙的昏德公(宋徽宗)、重昏侯(宋钦宗),这几乎成了金哀宗的一种执念或任性,挥之不去。” 至于本书侧重叙述的围城之战,其实更像是打开蒙古灭金史的一扇门,观察这扇门上的斑驳锈迹,可能还不是最重要的,门后的世界才是更值得追问的。就像周思成在书中所说的:“叙述围城的历史,不等于只讲城墙以内发生的事件。从书中可以看到,城墙以外的远方发生的事件,往往决定着围城的命运。”在这一关键问题上的反复琢磨,其实正是对更丰富历史的一种遐思。 这个过程是漫长而审慎的,但也的确有探索未知的兴味。而历史写作的妙处正在于此,各种文献资料其实一直存在,但如何在纷繁复杂的长河中找到这些河底的宝珠,并将它们拼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其实绝非易事。研究与叙述蒙古灭金的历史,也是如此,《隳三都》这本书便提供了一个很有兴味的探索过程,值得细细品读。 (作者:黄西蒙;本文首发于《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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