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标题里的全球化,感觉更多是为清史内部提供了新视角:与传教士的主奴关系意味着人才的家臣化(纵是一只小狗养了四十几年也要护着),西洋的新知识只与自己的儿子一同学习(当然是在西学尚未体现实用价值之时),由此造成后世知识的断层。从这种态度来看,传教士对康熙来讲,跟历代皇帝豢养的僧道之间,差别究竟有多大呢? 关于物质的全球化,康熙失眠喝点葡萄酒、吃点巧克力、疟疾用点奎宁固然引人眼球,但茶叶作为商品进入全球商业网络、烟草作为早期全球化中的标志化商品进入百姓日用才是更重要的指征。 就算以作者逻辑,出于历史的偶然,不是雍正,换作一位亲近传教士的皇帝继位,西学在中国最多不过获得兰学在日本的地位而已。更何况当时传教士的势力非常小,无非一百多号人。想象历史的可能虽然迷人,但是意义不大。数学天文知识流失的部分想起忽左忽右307期讲康雍乾三朝内亚情报网的逐渐断层。 以使团参见的礼仪问题为例,皇帝对于儒家体系内坚不可摧的制度也无可奈何,只能以非正式、私人化的方式绕开。由此滋生出庞大的内务府——皇帝的私人政府班子。终于理解《天行健》里面内务府为什么这么厉害又这么保皇了…… 作者并不认为天主教在中国的消亡是出于中华文明本质主义的排外倾向。康熙即位之初清廷汉化程度还不深,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康熙一朝,满人内部确实是比较全球化比较多元的世界——清廷跟俄国签订的尼布楚条约竟然靠传教士做翻译,官方语言是俄语满语拉丁语。但愈往后,随着汉化程度越深,清廷越封闭,文明冲突论多少有一点道理。 作者有意将康熙往开明专制君主的方向靠,塑造出一个非常鲜明的实用主义政治强人。 从传教士视角,可以看到一个精力旺盛职权无限的康熙:地方上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要写折子追究。下面的地方官收到折子,夤夜加班审案,审出来不过芝麻大点事,只有无限委屈地回复上去:这么小的事按例由地方自行处理,不必上报。 为了天主教内部的中国礼仪问题,康熙作为一个异教徒,花费颇多精力,运用政治手腕与教皇特使谈判,更跨越十几年的时间长河不断向欧洲发出消息。作者认为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维护他的奴才——北京传教士群体的利益。 最初也许是。当然跨越十几年的时间,他当然也会有文化主体性的自觉。其实康熙是不那么在乎宗教本身的,传教士对他来说总是实用主义价值更高。 康熙老哥也是体力惊人:在俄罗斯使团面前,他66岁了还能一整天连续骑马6个小时,令苏格兰裔的俄罗斯使臣大呼吃不消。我骑4个小时车就感觉直不起腰了……西方人对康熙的描述确实非常符合开明专制的一代雄主形象。 里面一些宗教人物也很有意思。 汤若望:大清首席玄学家。政治命运令人感怀。 南怀仁:大清首席科学家。有赖于大清工部愿意资助他做研究,发明并试验了蒸汽车。康熙出塞时,传教士给比他小三十一岁的皇帝学生讲星空,想想真是动人的画面。 更有趣的是这些传教士的个人立场。 不少传教士同时在朝中做官与传教(以身奉道),对他们来讲出世入世不像儒家文人一样是统一的,反而存在巨大的现实矛盾:比如教皇特使就指责一位传教士是用手传教(为皇帝演奏乐器)。尤其考虑到这些人都是在欧洲接受过高等教育,也有颇高宗教抱负,能够接受一生远离故土为宗教奉献终身。他们在中国发生的形变就显得更有意思了。 彼时中欧之间的文化逆差还没那么大,欧洲也处于渴慕中国文化的阶段:接连有传教士研究中国文化,学习《易经》,整船买书回到欧洲进行研究。中国跟欧洲之间也存在学术交流。 所以有人在中国介入很深,思维模式也被这片土地同化。比如为皇九子服务的北京传教士穆经远,在遭皇九子牵连被治罪的时候,态度更接近一个传统意义上忠诚的满人奴才(当然这也很儒家)。彼时欧洲启蒙运动还未铺天盖地,想来对当时的欧洲知识分子来说,为君主服务是很正常的选择,儒家伦理和欧洲伦理之间差别没有那么大。 反之,在福建传教二十几年的颜珰就根本无法与康熙口头交流(也许颜珰的中文福建口音很重),就连汉字也不认识几个(也可能颜珰真的完全不懂中文)。 看完全书对传教士这个群体第一次多了一些认知。翻相册想起今年在河北正定看到的一则传教士故事。在雍正禁教的两百多年后,1937年10月9日,九位天主教主教和神父,为庇护进入正定天主教堂避难的数千民众,被日本士兵押至天宁寺凌霄塔下杀害焚尸。其后日本迫于国际压力,在教堂门前立石碑以示纪念。教堂楼前至今仍有一通石碑,盖了一个小亭子保护起来,没有任何文字介绍。一面是拉丁语,一面是中文:“善牧为羊舍命”。 教士与土地的关系如此复杂又如此神奇。想知道康熙同时期传教士在南亚之类的其他地方遭遇如何。 因为全书从传教士角度看问题,所以读起来非常康熙唯粉。作者对佛教徒雍正,情感上就略带微词。由于作者叙事能力太强,塑造出来的这个康熙实用主义者的形象过于鲜明,很容易跟着作者的立场走,难以分辨这种观点有多大程度上是出于叙事角度的偏差,惋叹事后之明又有多少意义。 不过作者真是太会讲故事了,讲一个观点会讲清前史,掰开揉碎了提供各个视角的材料,逐条驳倒前人。文笔也平白易懂,没有什么理论黑话。重写一遍英文原著真是正确的决定。 希望历史畅销书作者都能有这样的文笔和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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