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天先生所著《康熙的红票》一书,自2024年3月出版以来,引发了广泛的关注。我购买的这本2025年1月第7次印刷本的腰封上,就赫然开列了所获的诸多殊荣: 豆瓣2024年度图书 中华读书报2024年度十大好书 南方都市报2024年度十大好书 第一财经2024年度十佳图书 第三届“行读图书奖” 新知·中文原创获奖图书 探照灯书评人好书榜2024年度 十大人文社科原创佳作 出版尚不到一年,不论是爆发式增长的销量,还是荣登各类知名图书榜单,《康熙的红票》都可谓一本现象级的历史读物。然而,我在阅读本书部分章节后,却发现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错谬,以及完全悖于史料的荒唐论述。 据《康熙的红票》所附介绍,作者孙立天先生为复旦大学历史系学士,哥伦比亚大学硕士,纽约市立大学历史博士。求学履历皆是中外名校,予小子万难望其项背。 但学术者,乃天下之公器。讨论学问,关键在于讨论者读书之多寡、钻研之深浅,与其它无涉。我既有所发现,就道义而言,保持缄默,反而有明哲保身刻意退缩之嫌。思之再三,还是决定撰写这篇小文,谈谈《康熙的红票》中的错谬与荒唐。 一、五行五错的首页引文 《康熙的红票》全书第一章第1页,引述了清顺治年间,传教士利类思、安文思给顺治帝的一份奏疏。疏文如下: 微臣感恩无地,敬进西国方物,以表臣忱事。臣等产于西洋,从幼弃家修道。明季东来至蜀,居堂传教有年,不幸遭寇掳待戮。于顺治三年,幸逢大兵西剿,恭遇肃王恩释,依随来京。仰荷皇上隆恩,特送礼部,光禄寺,图赖固山家豢养,朝夕焚烛万寿,今经五载。感激无涯,兹有方物六种,躬献阙廷,伏祈皇上,俯赐勒收。
书中这里的引文,我读着颇有“顿挫”之感。尤其是最后这句“俯赐勒收”。什么是“勒收”?我读不懂,难不成是“勒令收下”的意思?可此疏所述,是传教士为讨好顺治皇帝而进献方物,怎么还敢“勒令”顺治皇帝呢? 另外,第四行“朝夕焚烛万寿”一句,也显得诡异。焚烛,一般而言,就是指点蜡烛,可这和“万寿”又有什么关联呢? 为解答困惑,我查找了这封奏疏的出处。此疏出自“内阁大库”,原件存于台湾地区。我无缘得见原件或扫描图像,但查到中研院史语所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编纂《明清史料》丛书时,曾收入此疏。 找到《明清史料》中的疏文对照,疑惑随即迎刃而解。原来,所谓“俯赐勒收”,实际应该是“俯赐敕收”;“朝夕焚烛万寿”,实际应该是“朝夕焚祝万寿”。《康熙的红票》中,讹“敕”为“勒”,讹“祝”为“烛”,遂使本来晓畅的疏文变得滞碍难解了。 这还不算,经过比对,《康熙的红票》对疏文引用错误的,还不止这两处。第二行,“居堂传教有年”,原疏作“居堂传教,历有年所”;第四行,“礼部,光禄寺”,原疏中作“礼部及光禄寺”;“今经五载”,原疏作“经今五载”。(按,今人更习惯“今经”,但“经今”亦是古人常见用法,并无不当。)
也就是说,《康熙的红票》正文第1页,一共五行的引文,居然出现了五处引用错误。此书著述之草率,编校之流于形式,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引文中的标点也颇有可商榷之处。比如,第二行“明季东来至蜀”,当从“东来”后断开,“至蜀”二字后读。“今经五载”之前当为句号,之后为逗号。即:经今五载,感激无涯。 二、误读“康熙历狱”的关键因素 我这两年来,专注于研究明末清初的历法争议。那么,康熙三年(1664)八月至次年四月的“历狱”一案,自然是研究中的重点。 这里简单叙述一下“康熙历狱”。康熙三年七月,布衣杨光先控告汤若望(时任钦天监监正)等天主教人员意图谋反。朝廷于八月开始会审。之后,杨光先又控告汤若望及其领导的钦天监制定历法错谬、选择荣亲王葬期不当等一系列罪名。经过数月审理,汤若望一度被拟处凌迟之刑,后获赦免,钦天监中五位监官被杀,在清初施行二十年的西洋历法被废除。 《康熙的红票》第二章《满汉之争中的传教士》,主要描述的即是“康熙历狱”(亦称“清初历狱”)。因此,我对这章内容兴趣尤强。 然而通读下来,失望却更大了。前面列举的全书第1页的种种引文错误,还只是写作态度与编校质量问题,甚至可以淡化为“不够细心”。而第二章的问题,却是大量的论述,完全违背史料记述与基本逻辑,其中部分妄断,甚至只能用荒唐来形容。 孙立天先生在《康熙的红票》中,对于“清初历狱”,有一个基本的论述,反对将其视为“中西文明冲突”,而认为是满汉之争的结果。对此,作者在书中提出了这样一个“依据”: 而且最后的结果,好像是杨光先获胜了,但实际上传教士基本没有损失。整个案子最大的受害方是钦天监里的汉人,核心成员都被处斩了。(《康熙的红票》第33页) 乍一看,作者这句描述没什么问题。“历狱”审理的结果,汤若望以及利类思、安文思和南怀仁等曾被羁押的西洋传教士均获得释放,反而是钦天监中五位汉人监官李祖白、宋可成、宋发、朱光显和刘有泰遭到处斩。 可是,如果仔细研究整个“康熙历狱”的相关文献,就会发现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此案来龙去脉相当复杂,下面择要阐述。 需要重视的是,案件控告者杨光先,在康熙三年七月的呈告控疏中,就已经开门见山的将控告目标指向了天主教。控疏起首一句,便是:“江南徽州府歙县民杨光先,年六十八岁告,为职官谋叛本国,造传妖书惑众,邪教布党京省,邀结天下人心,逆形已成,厝火可虑,请乞早除,以消伏戎事。”(杨光先:《不得已》) 接下来的疏文中,杨光先逐向列举了钦天监官李祖白编撰的《天学传概》,是如何为天主教张目,侮辱中夏圣贤;天主教如何在各省培植势力,又由汤若望潜入朝廷,内外勾连,图谋不轨;由汤若望掌控的钦天监所编撰的历书上,印有“依西洋新法”字样,又是如何窃夺正朔。 因为控告的核心是天主教,杨光先为这封奏疏取名为《请诛邪教状》。 正因为杨光先控告的核心是天主教。在案件审理中,汤若望始终被视为首犯。不论是所谓“邪教谋叛”,还是“历法错谬”,还是“误选葬期”,审讯官员认为汤若望均难脱干系。 康熙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刑部就“历狱”一案请旨,其中提出的处刑意见,头一个就是针对汤若望,刑部建议处凌迟之刑。而后,才是对钦天监中其它监官的拟处刑罚。三月十三日,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后,认同刑部的审拟。这时,汤若望距离被凌迟,仅剩最后一道批准的手续了。 三月十六日,朝廷下旨,指令赦免汤若望。这个突入其来的转变,背后的缘由,乃是孝庄太后的强势介入。听闻汤若望将被凌迟,孝庄太后训斥秉政的四位辅政大臣:“汤若望向为先帝信任,礼待极隆,尔等岂俱已忘却,而欲置之死地耶?”由此,汤若望才得以在最后时刻逃出生天。 四月三日,朝廷下旨,将涉案的钦天监五位监官李祖白、宋可成、宋发、朱光显和刘有泰处斩。没错,这五位监官均是汉人。可是,他们身上还有另一重身份——天主教徒,却被《康熙的红票》忽略了。 李祖白曾编撰《天学传概》一书,鼓吹天主教在中国历史悠久。他的天主教徒身份,自不待证明。其它四位监官的教徒身份,也有明确的史料依据。 正因为杨光先控告的核心就是天主教,对于涉案人员是否加入天主教,从一开始,就是会审官员关注的重点。早在康熙三年十月十三日,吏、礼二部官员会同具题请旨时,就已汇报:“钦天监监副周胤等七员制作历书之官,皆称已入汤若望之教”,“供认不讳”。 周胤之外,六名加入天主教的监官是谁呢?在随后十一月十一日,吏、礼二部所题的密本中,清晰的开列了出来: 正五品春官正又加一级宋可成,正六品中官正刘有泰,正五品秋官正又加一级宋发,正五品冬官正又加一级朱光显,正八品五官保章正尹凯、张文明,伊等皆入彼教,供认不讳。伊等身为官员,却加入天主之教,故将宋可成、刘有泰、宋发、朱光显、尹凯、张文明俱行拟以革职。(安双成编译:《清初西洋传教士满文档案译本》,第35页。)
至此,可以简单进行总结。“康熙历狱”一案的处理结果,表面上看,汤若望获得释放,钦天监中五位汉人遭到处斩。但实际上,由于案件从一开始就对准了天主教,汤若望更是头号要犯,本被拟处凌迟之刑,只是由于最后时刻皇权的强烈介入,才得以免除。最终被斩杀的五位汉人钦天监官,均是天主教徒,与汤若望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 这样一来,作者根据的“传教士没有损失”,“最大受害方是钦天监里的汉人”,作为否认案件是“中西文明冲突”的根据,显然也就站不住脚了。 三、曲解“康熙历狱”为满汉之争 孙立天先生在《康熙的红票》中认定,“康熙历狱”一案,不涉及中西文明冲突,本质上是朝廷中的满汉之争。为此,书中论述: 在鳌拜等辅政大臣当权的朝堂政治中,汤若望被视为汉官势力中的重要一员,……打击汤若望其实就是满人当时打击朝廷汉官势力中的一环。(《康熙的红票》第62页) 的确,在顺治帝过世后,由于继位的康熙帝年幼,朝政由四位辅政大臣秉持。四辅臣强调“首崇满洲”,对之前在顺治朝备受器重的众多汉官进行了打压。也即,在清朝初年的顺、康之际,“满汉之争”是客观存在的历史现象。 但是,存在过“满汉之争”,不等于此时朝政的所有的事情,都一定是“满汉之争”。从史料来看,“康熙历狱”与满汉之争毫无关系。下面简单叙述理由。 首先,汤若望非满非汉,而是西洋人,仇外者更将其视为“夷狄”。在汤若望受礼遇的顺治朝,与其亲善的官员,既有汉官,亦不乏满员。孙立天先生在《康熙的红票》中,亦尝论及,“历狱”审理期间,有满官为汤若望开脱。如此,汤若望又为何会被“视为汉官势力的重要一员”呢? 其次,再来看历史上的“满汉之争”。顺治十八年(1661)元月,顺治帝驾崩,随即确立由索尼、遏必隆、苏克萨哈和鳌拜四位辅政大臣秉政。次月,辅臣将顺治年间所设立的十三衙门尽行废除。之后,又恢复内务府,以上三旗包衣出任要职。六、七月间,辅臣停罢内阁、翰林院,复设内三院(秘书、弘文、国史)。至此,四辅臣取代内阁大学士入直和票拟之权。 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下,一些汉人高官主动乞休,以避免可能的更大祸患。四月,为清廷立下大功的时任武英殿大学士洪承畴乞休。五月,工部尚书杨义休致。六月,户部尚书王宏祚请求回乡葬亲。七月,礼部尚书孙廷铨请求回乡省亲。与汤若望交好的礼部尚书王崇简,五月就曾以“衰病”乞休,十一月再度乞休,获准解任调理。在王崇简获准解任的半个月前,已荣升内秘书院大学士的胡士安,同样以病乞休。 也即是说,辅臣大臣秉政之后的满汉之争,在顺治帝甫驾崩后,即以展开。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大量一二品的汉官,就已或被迫失去权力,或主动远离朝堂。 那么,“康熙历狱”是什么时候爆发的呢?康熙三年(1664)八月。此时距离顺治帝驾崩、辅臣秉政,已经过去三年零七个月。辅政大臣大权在握,清除掉那些一、二品的汉官,也不过数月之间,即以大功告成。汤若望一个西洋夷人,职权又仅为四、五品的钦天监监正。 如果辅臣真将汤若望“视为汉官势力的重要一员”而早欲除之,又何需拖这么久?既已拖了这久,在处理措施上,又何以大费周章到调动朝廷礼、礼、刑三部的堂官,进行了一场长达九个月的审理? 孙立天先生说:“打击汤若望其实就是满人当时打击朝廷汉官势力中的一环。”那么请问:在打击汤若望的“康熙历狱”之前,朝廷中的汉官势力如何?之后,汉官势力又如何?总不至于唯一的变化,就只是钦天监中的五位汉官被除掉吧?区区几员芝麻官的钦天监五官正,在鳌拜诸人面前,哪里配得上“势力”二字? 至此,可以得出结论,所谓“在鳌拜等辅政大臣当权的朝堂政治中,汤若望被视为汉官势力中的重要一员”,“打击汤若望其实就是满人当时打击朝廷汉官势力中的一环”诸观点,同样站不住脚。 四、罔顾史料 论述荒唐 孙立天先生在《康熙的红票》一书的论述中,坚持将“康熙历狱”解读为满汉之争,多次否认此案涉及“中西文明冲突”。前面两节,我分别就“历狱”一案的关键要素为天主教,以及无涉满汉之争,进行了辨析论证。 这部分的内容,究竟还是就历史事件的性质进行论辩。接下来我要谈的,则是作者罔顾史料的确切记载,以一己臆测作结论。 前文引述过杨光先所作的《请诛邪教状》,其中明明白白地开列了,杨光先呈告的缘由就是天主教。《康熙的红票》在行文中,对此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对于杨光先如何产生了呈告汤若望的念头,孙立天先生给出了这样的论断: 杨光先最先盯上汤若望,并不是因为天主教,而是在汤若望改了天宫图以后。(《康熙的红票》第45页) 对于这个结论,孙先生并未给出史料依据,我也未找见什么史料来源。恰恰相反,我在史料中,找到与此完全相反的说法。 在“康熙历狱”会审中,审理官员曾讯问杨光先何年具疏呈告天主教?杨光先供称: 小的于顺治十三年来京,十五年见到钉死耶稣之画像,故知天主教教为耶稣教,从此即有弹劾之念。(安双成编译:《清初西洋传教士满文档案译本》,第22页。)
通过杨光先的其它供述、著作可知,这里提到的“钉死耶稣之画像”,即汤若望于明崇祯年间编著的《进呈书像》。该书中,配有多福插图,用以介绍天主教。正是看到《进呈书像》等宣扬天主教的书籍后,杨光先对天主教产生了极大的厌恶,这才有了弹劾告发天主教的念头。而汤若望,正是彼时在中国最有权势的天主教传教士。 也就是说,杨光先作为事件当事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回答过“最先盯上汤若望”的原因,就是因为天主教。 不知为何,孙立天先生为何却要矢口否认。 前引的杨光先供述,载于《清初西洋传教士满文档案译本》一书。孙立天先生仅在《康熙的红票》第二章,就有十次引述该书,不可谓不重视。 如果孙立天先生对于前引的杨光先供述,之前竟然未曾看到,以至于在《康熙的红票》中,作出了完全悖于史料的结论。这说明,孙先生的研究是多么地草率。 如果孙立天先生对于前引的杨光先供述,早已看过,却仍然选择刻意忽视。这就更加让人难以理解了。当然,研究者对于史料中的记载,也未必就要全部采信。但是不采信而另作它论,总该说一下根据吧?没有根据,总该说一下理由吧?可是,在孙先生的《康熙的红票》中,却是二者皆无。 那么,我们也只能合理揣测,孙立天先生之所以要刻意忽视杨光先亲口所说的,因看到天主教宣传书籍而产生弹劾汤若望之念。是因为,如果引述杨光先的这份供述,那么作者始终坚持的,“康熙历狱”不涉及中西文明冲突的立论,就无法成立了。也就是说,为了证明自己的立论,这样史料就必须视而不见。 如此“研究”,仅谓其“荒唐”,已经是再厚道不过的评价了。 综上所述,孙立天先生所著《康熙的红票》一书,在引用文献时相当草率,以至于一共五行的文献,竟有五处抄写错误;在论述“康熙历狱”性质时,又忽视了被处刑人员的教徒身份,导致错误归因于所谓“打击汉官势力”;更为关键是,为了维护所谓“不涉及中西文明冲突”的结论,对案件呈控人杨光先有意针对天主教的文献记载,竟然荒唐到刻意忽视。 需要说明的是,我近来很忙,要对下半年出版的书作统稿(关于明清之际的历法争议)。对于《康熙的红票》,在翻阅了开头后,仅对第二章进行了通读。但窥一斑而知全豹,我想此文的论述,已经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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